安靖侯府,万福堂。
今日是苏老夫人寿辰,府中早已张灯结彩、铺设锦绣,宾客络绎不绝,门前车马不绝,显出一派勋贵之家的赫赫气象。
虽非整寿,但安靖侯苏翰远一向重孝重礼,更欲借此宴在朝中同僚与贵眷面前彰显门楣之盛,故将宴席办得极尽体面。
园中花香氤氲,堂内烛火辉煌,丝竹管弦之声清越婉转,不绝于耳。
觥筹交错之间,宾主尽欢,言笑晏晏,然而笑语背后,却多是虚与委蛇的寒暄与心照不宣的打量。
苏云昭独坐在女眷席末位,一身半旧的湖蓝色襦裙,颜色清冷,质地寻常。
浑身上下唯有一枚素银簪子斜插鬓间,除此之外,再无点缀。
在这满堂锦绣、珠玉琳琅之中,她像是一笔淡墨,寂寥而格格不入。她垂眸静坐,面容恭顺柔和,似不敢惊动这繁华场面,实则脑中正飞速梳理连日来所获线索。
生母当年旧案隐隐指向深宫,而那枚刻着“锦”字的玄铁令牌,更像一柄悬顶之剑,无声地提醒她步步皆危、如履薄冰。
“母亲,”坐于老夫人下首的柳姨娘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头戴累丝金凤,耳坠明珠,笑吟吟地向苏老夫人奉上一杯菊酿,“瑶儿知道您寿辰,特意闭门苦练,排演了一支新舞,只盼能博您一笑,以表孝心。”
苏老夫人虽素日偏心,但在宾客满堂之际,倒也勉强维持几分公允之态,闻言只淡笑颔首:“她有心了。”
语声方落,堂中乐声倏然一转,由庄重转为轻灵。但见苏云瑶身着彩绡舞衣,翩然跃至堂心。
她姿容本艳,舞态更甚婀娜,尤其那一双宽大水袖与曳地裙幅,以金线绣出繁复层叠的纹样,在烛光照耀之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顿时引来四座交口称赞。
“苏二小姐真乃色艺双绝!”
“这舞衣也极是讲究,瞧那凤凰穿花的图样,栩栩如生,华美非常……”
凤凰纹样?
苏云昭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蓦地一凝。
她前世身为法医,曾多次参与古代服饰与出土织物的鉴定工作,对历代衣冠礼制知之甚详。
当朝礼法森严,凤凰乃至尊之象,唯中宫皇后可用。
即便尊贵如公主、亲王正妃,亦只许饰以鸾鸟或翟鸟。臣子家眷擅用凤纹,乃是僭越大罪,轻则夺爵贬谪,重则抄家问斩!
她定睛细看,苏云瑶衣上所绣,羽分五缕,尾迤逦而长,分明是五尾凤凰,绝非鸾鸟。
柳姨娘岂会如此不知轻重?
不,她纵有算计,也绝无这般胆量在寿宴之上自寻死路。
除非……这衣裳是遭人暗中调换,或她自己根本未识得其中厉害?
苏云昭思索片刻就知道柳姨娘安排此舞,原是为让亲女出尽风头,反衬自己这位嫡女的无才无宠。
若此刻当众揭穿,固然能挫其锋芒,可侯府亦将当场颜面尽失。
苏父与老夫人盛怒之下,又岂会轻饶了她?更何况,这凤纹出处蹊跷,背后是否另藏祸心,尚未可知……
正自思忖,一舞已毕。苏云瑶微喘,额泛薄汗,面容含喜,在众人赞叹声中盈盈下拜:“孙女恭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苏老夫人面露笑意,方欲开口嘉勉,柳姨娘却抢先一步,笑向老夫人道:
“母亲,昭儿身为嫡长女,想必也备下了寿礼才艺?不如也请她展示一番,容姊妹们一同观赏可好?”
说罢目光一转,直直望向苏云昭,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挑衅之色。
顷刻之间,满堂目光悉数聚焦于苏云昭身上。其中有好奇,有怜悯,亦有诸多等着瞧她出丑的戏谑与讥讽。
苏云昭缓缓起身,并未走向厅心,而是步履沉稳地行至苏老夫人席前,敛衽一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请祖母恕罪。孙女前日不慎感染风寒,至今未愈,实在体虚神乏,若强奏丝竹、起舞助兴,只怕反搅了祖母雅兴。恳请祖母准允孙女暂退稍息。”
她容颜本就清瘦,今日又刻意未施脂粉,更显得脸色苍白、语声微哑,情状恳切,叫人难以相逼。
苏老夫人虽心中不悦,但众目睽睽,只得摆手道:“既如此,你便先去歇着吧。”
柳姨娘唇边掠过一丝得意,只道她是畏怯退缩。
不料苏云昭并未立即离去,反而眸光轻轻掠向苏云瑶那身璀璨舞衣,微微蹙眉,声音温婉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
“二姐姐这身舞衣当真华美夺目,只是……孙女依稀记得曾在《礼志·舆服》中读过,凤凰翔天之纹,乃皇后娘娘专用。
姐姐今日所着虽出自孝心、光辉灿烂,可若被不明礼制之人误读,或遭有心之人曲解,以为我安靖侯府暗存僭越之念——只怕徒惹非议,反为父亲与祖母招来无妄之灾。”
语声一落,满堂霎时静寂。
方才还笑语喧哗的宴厅,此刻竟落针可闻。所有目光再度凝聚,却不再是看戏之态,而是惊疑不定地逡巡于那袭舞衣与主家席面之间。
苏翰远原本含笑的面容骤然一沉。
他身为世袭侯爵,岂会不谙礼制?方才被歌舞繁华所蔽,未加详察,此刻经苏云昭一语点醒,凝神细看——那金线所绣,不是五尾凤凰是什么?!
“哗啷——”
一声脆响,苏老夫人手中的霁蓝釉茶盏应声落地,瓷片纷飞,茶水淋漓。她脸色骤变,手指微颤,直指苏云瑶:“你……你这身衣裳……”
柳姨娘亦顿时失色,她只道纹样富贵大气,何曾想过竟是滔天之祸!慌忙看向女儿,却见苏云瑶也是一脸惶惑惊惧。
“休得胡言!”柳姨娘强压惊慌,扬声道,“这不过是绣娘手艺不精,将鸾鸟误绣成了凤形!苏云昭,你岂可在此危言耸听、污蔑自家姐妹!”
“是吗?”
苏云昭抬眼望去,目光清冽如泉,静默中却自有千钧之力,轻轻落在柳姨娘那张失了血色的脸上,“姨娘果真确定——这只是绣娘……无心之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