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被夺权禁足的消息,如同在安靖侯府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下人们噤若寒蝉,行事愈发小心,各房各院的主子们也心思各异,暗中观望着风向的转变。
疏影轩外,似乎短暂地获得了一片宁静,但苏云昭深知,柳姨娘在府中经营多年,党羽未清,暗处的危机并未真正解除。
她吩咐挽月和拂雪更加留意府中各处动向,尤其是与丽香苑仍有勾连之人,自己则更加专注于研究那枚“锦”字令牌的来历,并思索着如何利用当前局面,寻找机会突破禁足,前往京郊杏林堂拜访那位关键的张太医。
然而,就在安靖侯府内宅风波暂歇之时,千里之外的皇城深宫,另一场针对瑞王萧景珩的、更为凶险的政治风暴,正在暗流的涌动下悄然酝酿。
锦华宫,殿内暖香袭人,地龙烧得极旺,与外间的严寒恍若两个世界。
林贵妃身着绯色宫装常服,斜倚在铺着柔软狐裘的贵妃榻上,身姿慵懒,曲线曼妙。
她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串晶莹剔透、水头极足的翡翠念珠,发出细微清脆的碰撞声。
她年过三旬,却保养得宜,容貌秾丽娇媚,眉眼间自带一股入骨的风流韵味,此刻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却笼着一层淡淡的、不易察觉的阴郁与算计。
“娘娘,”心腹宫女璎珞悄步上前,压低声音禀报,“相府那位谢家小姐,又通过老法子递了消息进来。”她手中呈上一张卷得极细的、看似普通的纸条。
林贵妃懒懒地抬了抬眼皮,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嗯”,并未立刻去接。
对于谢明蓁,她欣赏其远超同龄人的聪慧、果决与那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辣劲儿,这在她看来是极为有用的品质。
但同时,她内心深处又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与利用。
一个因爱生恨、一心想要报复瑞王萧景珩、并企图借助她儿子琰儿之力攀上权力巅峰的臣女,再好用不过的一枚棋子罢了。
用得顺手,便留着;若有朝一日碍事或反噬,弃了便是。
璎珞会意,将纸条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便垂手退至一旁。
林贵妃这才伸出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指,拈起那张纸条,缓缓展开。
上面只有寥寥十数字,笔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冷硬,内容更是直指核心——提供了几位与瑞王有过正当公务往来的军中老臣名字,并暗示可以在此方面做文章。
林贵妃唇角慢慢勾起一抹冰冷而笃定的笑意,仿佛毒蛇吐出了信子。
她指尖一松,任由那张纸条飘落到旁边兽金炭烧得正旺的暖炉之中,橘红色的火苗瞬间舔舐上来,将其化为一小撮蜷曲的黑灰。
“皇上今夜,可是翻了本宫的牌子?”她问,声音依旧慵懒,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回娘娘,是。敬事房刚传来的信儿,皇上批完奏章,便会过来。”璎珞恭敬回答。
“很好。”
林贵妃坐起身,对镜理了理本就一丝不乱的云鬓,镜中映出的美人眼波流转,顾盼生辉,那眼底深处却暗藏着淬了毒的锋芒,“更衣,备驾,去乾元宫伺候。”
乾元宫,帝王寝殿,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庄重沉稳的气息。
皇帝皇帝身着明黄色常服,正伏在宽大的御案之后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他年近五旬,鬓角已然染上了些许霜华,眉宇间带着常年操劳国事留下的深刻倦色,以及一种身处权力巅峰者特有的、挥之不去的疑虑与审视。
听到通传,他抬起头,见盛装而来、容光焕发的林贵妃,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几分:“爱妃来了。”
林贵妃盈盈拜倒,行动间带起一阵香风,声音娇柔婉转,如同出谷黄莺:
“臣妾见陛下日夜为国事辛劳,龙体为重,心中实在难安。
特亲手用上好的长白山老参炖了参汤来,望陛下饮用了,能稍解疲乏,保重圣体。”
她亲自从宫女手中接过温热的汤盅,小心翼翼地伺候皇帝用了汤,动作轻柔体贴,后又温言软语,说着些宫中趣事和体贴话儿,将皇帝哄得面色渐缓,眉宇间的郁色也散去了不少。
见皇帝心情似乎尚可,林贵妃眼波微转,话锋似是无意般轻轻一转,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秀眉也微微蹙起,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与不安:
“陛下,臣妾…臣妾近日听闻一些闲言碎语,心中着实有些不安,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皇帝放下手中的朱笔,身体微微后靠,目光落在她那张艳若桃李却带着轻愁的脸上,“何事竟让爱妃如此烦心?但说无妨。”
林贵妃轻咬下唇,一副忧心忡忡、全然为皇室着想的模样,低声道:
“是…是关于瑞王殿下的。
臣妾听闻,殿下近来与几位军中颇有威望的老臣,如镇北将军、兵部侍郎王大人等,往来甚是密切…这,虽说殿下仁孝宽厚,与臣工探讨政务、关心军务亦是本分,但…但如今边境甫定,武将权柄过重,历来是朝廷心腹之患。
臣妾只是担心,怕有些不明就里之人,见了这般情形,会生出不必要的非议,若是传到朝堂之上,恐怕…恐怕会有损殿下清誉,亦非朝廷之福啊…”
她话语说得极为委婉,处处显得是为瑞王、为朝廷考虑,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了皇帝内心深处最敏感、最忌惮的那根心弦之上——那就是皇子,尤其是嫡子,与手握兵权的武将过从甚密!
皇帝本就对结党营私、尤其是皇子与军方勾结之事极为警惕,闻言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脸色也沉了下去:“景珩?他一向沉稳持重,懂得分寸,怎会…”
“臣妾也知道瑞王殿下素来是好的,最是识大体不过,”
林贵妃忙接过话头,语气更加恳切,同时从袖中取出几封折叠好的、材质普通的信笺复制品,双手呈上,脸上带着一丝“不得不为之”的无奈,“只是…不知是何人,竟将这些不清不楚的东西递到了臣妾宫中…臣妾虽深知殿下为人,断不会行差踏错,但…但兹事体大,臣妾思来想去,实在不敢隐瞒陛下,还请陛下圣裁。”
她将信笺呈上,那姿态,俨然是一位深明大义、忍辱负重的后宫妃嫔。
皇帝接过那几封信,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与内容,越看,脸色越是阴沉,握着信纸的手指也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信中所涉内容,单看每一封,似乎都只是寻常的问候与对皇子能力的肯定,并无具体谋逆之言。
但几封信放在一起,那种对瑞王一致的推崇,那种语焉不详却透着熟稔的默契,尤其是其中一封“镇北将军”的信中,隐约提及“殿下英明,来日方长,静待时机”之语,更是如同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皇帝那多疑的心中,瞬间激起了无数的猜忌与联想。
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觊觎他身下的这张龙椅,哪怕是自己的儿子!
“这些……从何而来?”皇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林贵妃。
林贵妃恰到好处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得色,声音带着几分惶恐与无辜:
“是…是前两日,有匿名人投到锦华宫角门的。
臣妾心中害怕,已私下里严令宫人查过,来源…来源不明,线索也断了。
臣妾想着,或许是有人故意构陷瑞王,欲行挑拨离间之事,但也或许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陛下圣明烛照,还需…还需明察才是,万不可让小人得志,亦不可…冤枉了殿下。”
她这番以退为进、看似公允的话,如同最厉害的催化剂,更是坐实了皇帝心中的疑虑。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将那几页薄薄的信纸紧紧攥在手中,仿佛要将其捏碎,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皇帝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朕……知道了。”
良久,皇帝才挥了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但那眼神中的冰冷与审视,却让林贵妃心中暗喜,“爱妃有心了,先退下吧。”
林贵妃知道火候已到,不敢再多言,恭敬地行礼,柔顺地退了出去。
走出乾元宫那沉重威严的殿门,一阵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她宫装上的飘带飞扬,她却只觉得通体舒畅,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一丝冰冷而得意的笑意。
萧景珩,皇后之子又如何?嫡出身份又如何?
只要在陛下心中成功种下这颗猜忌的种子,她就不怕它不生根、发芽,最终长成足以撼动其地位的参天大树!这后宫与前朝的棋局,她林婉儿,绝不会轻易认输。
翌日早朝,敏锐的大臣们立刻察觉到了异样。
皇帝对瑞王萧景珩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
几项本已议定、应由瑞王负责督办的政务,被皇帝以各种理由转交他人;
瑞王针对吏治提出的几条颇有见地的建议,也被皇帝不咸不淡地驳回或搁置再议,未给予任何解释。
萧景珩肃立于丹墀之下,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容平静无波。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来自九重玉阶之上、龙椅之中投射而来的、冰冷而充满疑虑的目光。
他心中一片清明,如同明镜般映照出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背后的根源。
来自靖王阵营的、借助后宫之手的攻击,已然如同暗夜中的毒矢,精准地射向了靶心。
这盘棋,进入了更加凶险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