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梧轩内,烛火跳动,将萧景珩的身影拉长,孤寂地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凌墨带来的消息,如同冬日的寒风,刺骨地钻进每一个角落。
“王爷,顾先生那边……”凌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懑。
“按本王说的去办。”萧景珩打断他,声音平静得近乎漠然。
他背对着凌墨,目光落在窗外沉寂的夜色中,“让他即刻上表,言辞务必恳切,自责要深,表态要明。不仅要辞去王府谋士之职,更要自请闭门思过,等候朝廷发落。”
他顿了顿,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映出两簇幽暗的火苗。
“告诉先生,此番委屈,本王铭记于心。暂退一步,非为屈服,而是为了更好的前进。让他……务必保重。”
凌墨喉头滚动,重重抱拳:“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顾长卿的辞官表在次日清晨便递入了宫中。与此同时,一场更为汹涌的舆论风暴,已在谢明蓁的精心策划下,于京城内外悄然掀起。
绮罗指挥着相府蓄养的一批市井“喉舌”,将“顾家偷税巨案”与“瑞王谋士顾长卿”紧密捆绑,添油加醋,编排出无数绘声绘色的细节。
茶楼酒肆、街巷坊间,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迅速扩散。
“听说了吗?瑞王爷身边那位顶顶受重用的顾先生,本家就是个偷税漏税、富可敌国的奸商!”
“何止啊!据说那顾家每年偷逃的税银,都能养活一支军队了!顾先生在瑞王府,怕是没少用这些脏钱替王爷办事吧?”
“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瑞王平日里看着仁厚,用的人却……看来也是被蒙蔽得不轻,或者……”
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或者”,在众人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流中,被无限放大。
支持靖王的官员家眷、与谢家交好的世家,更是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瑞王是否知情”、“是否暗中默许甚至获益”的敏感方向。
流言如野火,烧向瑞王府,也烧向了承启帝的耳朵。
御书房内,承启帝面无表情地听着洪公公低声禀报近日京中的种种议论。
洪公公措辞谨慎,只陈述现象,不加评判,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传递出外间舆论对瑞王极为不利的倾向。
“百姓多愚,易受蛊惑。”承启帝听完,只淡淡评了一句,听不出喜怒。他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顾长卿的请辞表,你看过了?”
“回陛下,老奴看过了。顾先生言辞悲切,自责甚深,称无颜再居王府,愿领一切责罚,只求不牵连王爷清誉。”洪公公躬身答道。
“他倒是个明白人。”承启帝哼了一声,“萧景珩呢?这两日有何反应?”
“瑞王殿下除了按时上朝、处理公务,便是闭门不出。
昨日递了折子,详陈京郊水利工程的进度,只字未提顾家之事。倒是……靖王殿下那边,几位将军和御史台的官员,走动得颇为频繁。”
承启帝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不再言语。
翌日大朝会,太极殿内气氛凝重。三司对江南顾氏的调查尚未有最终结论,但朝堂上的攻讦已迫不及待地进入第二回合。
谢泊远再次出列,这次,他并非孤身一人。
身后,数名靖王阵营的核心官员——一位掌管刑名的侍郎、两位素有“铁面”之称的御史、还有两位与军功集团关系密切的武将——依次出班,呈扇形隐隐将瑞王一方围在中央。
“陛下!”
谢泊远声音沉痛更甚上次,“江南顾氏一案,虽尚在核查,然其偷税数额之巨、手段之隐秘,已初现端倪,令人发指!此等蠹虫,啃食国本,动摇民心,若不严惩,国法何在?天威何存?”
他话音未落,那位刑部侍郎立刻接口,语气严厉:“谢相所言极是!臣查阅近年江南税赋卷宗,发现多处蹊跷,皆与顾氏产业关联地域的税收波动暗合。
臣怀疑,此非一朝一夕之事,亦非顾氏一族可独立完成,必有地方官吏乃至……朝中之人,为其提供庇护,大开方便之门!”
他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瑞王阵营中几位与江南有旧或曾为顾长卿美言过的官员。
一位御史紧接着上前,言辞更是激烈:“陛下!顾长卿身为瑞王府首席谋士,深受信重,其家族犯下如此滔天罪行,他岂能毫不知情?即便当真不知,亦有失察之咎,难辞其咎!
更令臣等忧心的是,顾长卿在王府多年,参与机要,其所谋所策,是否曾利用王府权势,为其家族谋取不法之利?其所经手的王府银钱往来,又是否干净?瑞王殿下对这一切,是当真蒙在鼓里,还是……有意纵容?”
“放肆!”一位支持瑞王的老臣忍不住怒斥,“无凭无据,安敢臆测亲王?”
“并非臆测!”
另一位靖王阵营的武将声如洪钟,他朝着御座一抱拳,“陛下!末将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但末将知道,打仗要有粮草,办事要有银子!
顾家那么有钱,偷了那么多税,这些钱都去了哪里?有没有可能……变成了某些人的‘助力’?”他虽未明指,但“某些人”指的是谁,殿上众人心知肚明。
一时间,靖王党羽你一言我一语,或引经据典,或直言质问,或含沙射影,目标直指顾长卿,更将怀疑的矛头隐隐引向萧景珩。
他们不再满足于扳倒一个谋士,而是要借此机会,彻底污损瑞王“贤德仁厚”的名声,将他拖入“结党营私”、“纵容属下”、“与民争利”乃至“贪墨国帑”的泥潭。
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山,层层叠叠地压向萧景珩。
萧景珩始终立于班列之中,身姿挺拔如松,面色沉静似水。面对连番的指责与质疑,他眼帘微垂,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暗流。
宽大朝服下的手指,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帮助他维持着面上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反而会落入对方“急于开脱”的话术陷阱。愤怒更是无用的情绪,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待到攻讦之声暂歇,大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时,萧景珩才缓缓出列。
他没有看那些弹劾他的官员,而是直接面向御座,撩袍跪下,动作沉稳而郑重。
“父皇,”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压抑后的沙哑,更显恳切,“儿臣御下不严,用人失察,致使府中谋士家族涉此重案,引发朝野非议,动荡人心,儿臣……有罪。”
他竟直接认罪!虽然认的是“御下不严”、“用人失察”之罪,但这姿态已然放到最低。
“顾长卿先生,才华出众,品性高洁,儿臣素来信重。然其家族之事,儿臣确不知情。今日朝堂诸位大人所言,无论猜测为何,儿臣皆愿受朝廷彻查,以证清白。”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承启帝深邃探究的视线,“为表心迹,为安朝局,儿臣已令顾长卿辞去王府一切职务,闭门待查。儿臣自身,亦愿暂停手中部分非紧急公务,配合三司,接受质询。”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儿臣相信朝廷法度,相信父皇圣明。
此案真相,必有大白于天下之日。在此之前,为避嫌,为平息物议,凡与顾家或有牵连之事务、人员,儿臣一律回避,并严令王府上下,与此划清界限,静候审查结果!”
弃车,已然弃了。如今,他要以退为进,用极大的牺牲和看似彻底的切割,来保全最核心的“帅”,同时,也给皇帝一个台阶,一个暂时平息事端的理由。
这一番表态,姿态低到了尘埃里,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同时明确切割,表态服从调查。既回应了攻讦,又未落下任何把柄,更将“相信朝廷”、“相信父皇”的高帽子稳稳戴出。
支持瑞王的官员们暗自松了口气,又觉心酸不已。
靖王阵营的官员们则有些措手不及,他们预想了瑞王的辩解、反驳甚至愤怒,却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地认下“失察”之罪,并做出了如此彻底的切割表态,一时间竟有些后续招数无处着力的憋闷。
承启帝高坐龙椅,将殿中众生相尽收眼底。
瑞王的隐忍、靖王一党的咄咄逼人、朝臣们的各怀心思……他手指轻轻敲打着龙椅扶手,片刻后,缓缓开口:“瑞王既已知错,态度尚属诚恳。
顾长卿既已去职待查,便依律交由三司一并审理。瑞王暂停部分公务,专心配合核查,亦无不可。”
他目光扫过谢泊远等人,语气转淡:“至于其他无端揣测、牵连之论,未有实据之前,不得妄言。朝廷查案,讲究真凭实据,而非捕风捉影。此事,到此为止,待三司结论再议。”
“退朝——”
皇帝的金口玉言暂时压下了朝堂的纷争,但谁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
瑞王看似以巨大代价暂时稳住了局面,但其声望已受损,势力亦遭削弱。而谢明蓁一手导演的这场大戏,远未到落幕之时。
萧景珩随着退朝的人流缓缓走出太极殿。冬日惨淡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刺骨的寒意。
他能感受到背后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同情、嘲弄、惋惜、得意……
凌墨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王爷,顾先生的辞表已被陛下准了。
另外……江南那边刚传来的密信,我们找到一点线索,那个失踪的伪造高手,最后出现的地方,可能与谢家在京郊的一处别业有关,但痕迹被清理得很干净。”
萧景珩脚步未停,只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眸色幽深如夜。
牺牲已经做出,伤口正在流血。但暗处的棋,也该开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