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靖侯府正厅,明黄圣旨高供香案之上,残余的香烛气息混合着无声却汹涌的情绪,压得人喘不过气。与靖王府的狂喜、瑞王府的平静不同,这里宛如一场骤然开幕的戏剧,每个人都在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却难掩台下真实的情感暗流。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似仍在梁间回荡,宣告命运对这位长期被忽视的嫡女突如其来的眷顾。旨意落定,厅内陷入刹那死寂,所有人皆被这惊天转折震得失语。随即,更复杂的声浪打破了寂静。
最先反应的是那些惯于察言观色、跟红顶白的仆从。他们几乎是连滚爬扑跪在地,朝苏云昭方向磕头如捣蒜,声音因极致谄媚而尖锐刺耳:“恭喜大小姐!贺喜大小姐!荣膺瑞王妃,此乃侯府门楣之光,奴才们给王妃娘娘磕头了!”他们脸上堆满夸张的讨好,眼神热切如火,仿佛昨日那个居于偏僻疏影轩、无人问津甚至被克扣用度的嫡女从未存在。几个机灵小厮早已飞奔去找大小姐的贴身侍女挽月道喜献殷勤,盼着在这位一步登天的主子面前博个前程。
苏老夫人由两个大丫鬟搀扶,脸上皱纹因狂喜而舒展,焕发着亢奋红光。她长长舒出一口积年郁气,松开丫鬟,上前几步拉住苏云昭微凉的手紧紧握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慈爱温和,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的讨好与倚重:“昭儿,我的好昭儿!祖母就知道你是有大造化、大福气的!往日……是祖母疏忽了你,往后断不会了。瞧瞧,这通身气派,合该就是王妃的命!”
她轻拍苏云昭手背,语重心长,却难掩与有荣焉的狂喜:“日后到了瑞王府,便是天家的人,一言一行皆代表皇家脸面,代表安靖侯府的教养。须谨记妇德女训,恭顺贤良,好生辅佐瑞王殿下,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光耀门楣。苏家往后可就指望你了!”教诲之下,那份因家族利益得以提升而生的喜悦与期待几乎满溢。
苏翰远站在稍后,神色复杂恍惚。他怔怔望着眼前气质沉静、容颜清丽的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印象中,她总是沉默寡言、瑟缩角落、被柳氏母女衬得毫无存在,性子怯懦木讷。何时起,她竟出落得如此……不同?那眉宇间的沉静,那眼神中的澄澈坚定,那接旨时的不卑不亢,都让他陌生,却又隐有一丝莫名悸动。他张嘴,喉头滚动,最终只干巴巴挤出几句:“昭儿,日后……要好生服侍瑞王殿下,谨守本分,莫要……失了侯府体面。”言语间,不知是喜是忧,心情复杂难言。
柳姨娘强撑脸上几欲碎裂的笑容,扭身上前,声音甜腻如蜜,却透着一股虚浮冷意:“哎哟哟,真是天大喜事!天大的造化!大小姐真是好福气,好机缘,羡煞旁人了!妾身真是……替大小姐高兴,替侯府高兴!”她说着,目光飞快扫过那卷刺目圣旨,又迅速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灼伤,“老夫人,侯爷放心,妾身这就去帮着打点,库房还有好些上好料子、头面,定让大小姐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出嫁,绝不让瑞王府小瞧!”她嘴上漂亮周到,藏在袖摆下的手却死死掐着丝帕,指甲嵌进掌心,以尖锐疼痛勉强压制内心翻江倒海的嫉恨毒怨。
凭什么?那个贱人死了那么多年,她的女儿竟还能有这般一步登天的大运!瑞王妃!何等尊荣!她的瑶儿哪点不如这沉默寡言的苏云昭?容貌、才情、乖巧懂事……凭什么好运落不到瑶儿头上?嫉恨如毒藤缠绕啃噬她的心脏,几乎让笑容崩裂。
苏云瑶僵硬立于柳姨娘身后半步,脸色苍白如素绢,嘴唇被咬得毫无血色,隐现血丝。她死死盯着苏云昭手中那卷散发无尽荣耀的明黄圣旨,又猛抬眼看苏云昭平静无波却此刻无比刺眼的脸庞。眼中熊熊嫉妒与怨恨如淬毒刀子,恨不能立刻扑上将苏云昭生吞活剥,将圣旨撕碎!瑞王妃!那是她梦中都不敢奢望的云端之位!竟就这么轻飘飘落到了这个她从小到大从未放在眼里、肆意欺凌践踏的妹妹头上!她只觉胸口剧痛,喉头发紧,眼前阵阵发黑,强烈不甘几乎将她淹没窒息。手中绣帕早已被绞扭得不成形状,如她此刻扭曲的心。
苏云昭挺直脊背,静立风暴中心,将眼前光怪陆离、众生百态尽收眼底。祖母空前的热切期许,父亲复杂的恍惚尴尬,柳姨娘虚假笑容和藏不住的毒怨,苏云瑶实质般的嫉恨目光……还有那些前倨后恭、极尽谄媚的奴仆嘴脸。一切如同上演荒诞真实的戏剧。她心中无多少波澜,既无狂喜,亦无悲伤,只一种透彻骨髓的冷然平静。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她早在现代职场倾轧与侯府数月艰难求生中领略深刻。这道圣旨于她,最重要的绝非突如其来“尊荣”与廉价脆弱“亲情”,而是它所能带来的梦寐以求的便利——一个可更名正言顺接近权力核心、更方便调动资源、更深入调查母亲冤案的身份平台。
她微微屈膝,向苏老夫人和苏翰远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如在陈述与己无关之事:“谢祖母、父亲教诲,云昭谨记于心。”目光淡淡掠过柳姨娘挂不住的假笑和苏云瑶扭曲面容,心中冷哂。这侯府悲喜剧,于她已是过往。
待众人稍散,苏云昭携挽月回到略显清冷的疏影轩。虽已有仆妇忙着洒扫添置,显出不同往日的“重视”,但轩内依旧残留长久寂寥气息。她屏退旁人,只留挽月。轩窗开启,微凉晚风吹入,稍稍驱散正厅带来的窒息喧嚣与虚伪。她于灯下再次缓缓展开母亲遗留那幅略显陈旧画作,目光凝注那枚颜色黯淡、字形模糊的印章,指尖轻拂。成为准王妃,最大便利便是信息获取渠道得以拓宽。
她沉吟片刻,轻声吩咐挽月:“明日,你想办法寻一位口风紧、懂鉴赏、最好与旧日宫廷有渊源的可靠老先生,不拘是退休籍官、古玩铺老师傅,或知晓前朝旧事的老人。暗中打听,约莫二十年前,宫廷画师中,可有尤其擅画寒梅、且平日所用私印或闲章中带‘筠’字,或与之音近、形近字样之人。务必隐秘,宁可打听不到,也绝不可走漏风声,惊动任何不该惊动之人。”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挽月神色一凛,郑重敛衽应下:“小姐放心,奴婢晓得利害,定会小心行事。”
苏云昭颔首,目光再次落回画上。画中寒梅孤傲,暗香仿佛透纸而出。母亲,您当年在这深宫侯门之中,究竟经历了什么?结识了何人?这枚小小“筠”字印章,又会将女儿引向何方迷雾,或是何等真相的彼岸?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座巨大迷宫入口,前方雾气深重,危机四伏,但手中这根线头,似乎因这道圣旨,而变得清晰了那么一丝微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