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昭阳殿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
殿内，上好檀香的清淡气息袅袅萦绕，与窗外渐起的萧瑟秋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苏云昭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地聆听着皇后周氏的教诲，然而她的心思，却有一半系在了不久前的那个下午，系在了那个惊慌失措的老太监和那句令人心悸的“逼真得跟真人似的……后来就没了声响”之上。
刘美人的画，那神秘消失、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画作，究竟描绘了怎样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个一次次传递字条的神秘人，又是何方神圣，是友是敌？这些问题如同鬼魅，在她心头盘旋不去。
皇后温和却自带威仪的声音，适时地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现实：“……既已蒙陛下赐婚，便是入了皇家玉牒，日后便是我皇家之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需合乎规范，谨守本分。这不仅关乎瑞王府的颜面，更关乎天家的体统与尊严。瑞王性子仁厚宽和，你亦是聪慧明理之人，本宫望你们二人日后能相辅相成，琴瑟和鸣，莫要辜负了圣上的殷切期望。”
皇后的言语一如既往的得体，虽未过多流露情绪，但那份不易察觉的维护之意，苏云昭却能清晰地感知到。
“臣女谨记皇后娘娘教诲，定当时刻自省，恪守宫规礼法，谨言慎行，绝不辜负娘娘与殿下期许，更不敢有损天家威严。”
苏云昭声音柔和，态度谦逊地应答，每一个字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皇后微微颔首，似乎颇为满意，正欲再叮嘱些大婚注意事项，殿外侍立的宫女却轻声入内禀报：“娘娘，贵妃娘娘前来请安。”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便见林贵妃已扶着贴身宫女的手，仪态万方地款步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极为鲜艳的绯色宫装，裙裾上用金线精工绣着大朵大朵盛放的缠枝牡丹，珠翠环绕，宝光流动，整个人显得光彩照人，与皇后素雅端庄的装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她笑吟吟地朝着皇后行了个礼，声音娇柔婉转：“给皇后娘娘请安。今日瞧着天气晴好，臣妾在宫中闲着也是闲着，便想来娘娘这儿讨杯好茶吃，顺便沾沾娘娘这昭阳殿的福气，不知是否打扰了娘娘与苏姑娘说话？”
她的目光流转间，已然落在了垂首侍立的苏云昭身上，那目光带着几分看似温和的打量，实则深处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冰冷的玩味。
皇后神色未变，只淡淡道：“妹妹来得正好，本宫刚与苏姑娘说完话。赐座吧。”
“谢皇后娘娘。”
林贵妃谢恩后，在一旁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扶手椅上优雅落座，目光却依旧胶着在苏云昭身上，上下扫视了一番，才笑着开口道：“这位便是安靖侯府的苏姑娘吧？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瞧这通身的气派和模样，真是俊俏又端庄，难得一见的人品。难怪能得瑞王殿下青眼有加，如今连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赞不绝口，真是好福气啊。”
她语声甜腻，仿佛满是真诚的夸赞，然而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冽寒芒，却未能逃过苏云昭敏锐的感知。
苏云昭依着礼数，微微屈膝回话：“贵妃娘娘谬赞了，臣女愚钝，实不敢当娘娘如此盛誉。”
“诶，苏姑娘何必如此过谦。”
林贵妃端起宫女奉上的粉彩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叶，动作优雅，语气却忽然一转，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般问道，“说起来，本宫近日倒是听底下人提起，说苏姑娘似乎对宫中的旧日档案颇为感兴趣，时常往那旧档房去？可是在查阅什么有趣的典故或者旧闻？年轻人这般好学自然是极好的事情，只是那旧档房里堆着的，多是些年深日久、发了霉的陈年卷宗，记录的无非是些枯燥的宫务琐事、人员名册，怕是没什么趣味可言，反而闷得慌呢。”
来了。
苏云昭心中骤然一凛，一股警惕之感油然而生，然而她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无波，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哀戚与怀念之色，声音也放得更轻柔了些：“回贵妃娘娘的话，并非是为了什么有趣的事儿。只是……只是臣女母亲早逝，心中时常思念难抑。曾听闻母亲在世时，也曾有幸受邀入宫参加过几次宴会，便痴心妄想，盼着能否在那些旧日记录中，找到些许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或是当年宫宴的图影记载，哪怕只是提到一个名字也好，能借此稍稍慰藉思母之情，于愿足矣。让娘娘见笑了。”
她将自己的行为动机完全归结于一片至诚孝心与对亡母的深切思念，合情合理，令人难以寻出错处或加以指责。
林贵妃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同情与感慨，她用绣着金线的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滴，叹道：“原来竟是如此。苏姑娘这一片纯孝之心，实在令人动容。世间最难得的便是这母女深情了。”
她话锋不着痕迹地微微一转，语气依旧温和慈爱，却像是一根细细的针，悄然刺出，“不过呢，话说回来，这宫闱深处的旧事啊，年代隔得远了，许多当年的人事早已模糊不清，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有些记录或许本就残缺不全，语焉不详；有些当年的知情人，或许也早已不在宫中，甚至不在人世了。过于执着地去深究探寻，只怕非但不能得偿所愿，反而会徒增伤感，甚至……一个不小心，还可能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是非。苏姑娘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已是准瑞王妃，前途一片光明，更应当珍惜眼前、展望未来才是正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语速不急不缓，声音依旧柔美，但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蜜糖的针尖，轻轻扎在苏云昭的心上。这分明是在警告她适可而止，暗示她如果再不知进退地查下去，很可能会引火烧身，遭遇不测。苏云昭几乎能肯定，林贵妃定然知晓些什么，甚至极大可能与母亲之死、乃至刘美人蹊跷的死亡脱不开干系！
“贵妃娘娘教诲的是，金玉良言，臣女感激不尽。”
苏云昭顺势低下头，完美地掩去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声音显得格外柔顺服从，“臣女明白轻重，只是偶尔心有所感，才去翻阅一二，绝不敢深究，更不敢给宫中添任何麻烦。多谢娘娘慈心提点，臣女记下了。”
林贵妃看着她这副低眉顺眼、仿佛全然听进去了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笑，又闲闲地扯了几句关于秋日衣裳首饰、宫中花卉的无关话题，便起身告辞了，留下一殿若有似无的浓郁香风。
皇后一直安静地坐在主位之上，神色平静地看着两人之间这场暗流涌动的交锋，此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平和淡然，却意有所指：“宫中地方大，人也多，口舌是非自然是少不了的。凡事的确需讲究分寸，把握好尺度。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太清楚，也未必就是一件幸事。云昭，你是个聪明剔透的孩子，应当懂得如何才能真正保护好自己。”
苏云昭心领神会，皇后这是在肯定她方才的应对得体，并再次语重心长地提醒她务必要谨慎行事：“臣女明白娘娘的关爱之心，定当时刻谨记，不敢或忘。”
告退离开昭阳殿，带着凉意的秋风立刻扑面而来，吹拂在脸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林贵妃那看似关怀、实则满是警告的话语言犹在耳，非但没有让她感到恐惧退缩，反而像是一把火，更加点燃了她心中非要查明真相不可的决心。
贵妃越是紧张，越是急于阻拦，就越发证明她正在接近那个被严密掩盖的核心秘密！那个老太监极度惊恐的眼神、那连滚带爬逃跑的背影，绝非仅仅是胆小所致，那背后必然隐藏着极大的恐怖。
然而，激动过后，现实的难题也随之浮现。
下一步究竟该如何走？那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单上的老宫人，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而唯一一个可能提供线索的知情人，却对往事畏之如虎，避之唯恐不及。
直接按图索骥去调查，风险实在太大了，无异于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将自己彻底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引来杀身之祸。她需要一种更巧妙、更隐蔽、更不易被察觉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