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蓁的“预言”,精准得令人心惊。
不过两日功夫,一场小型的宫廷乐宴便在御花园澄瑞亭畔如期举行。丝竹声声,觥筹交错间,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赵才人,身着水绿色轻纱舞衣,怀抱琵琶,纤指拨弄,一曲精心改编的《春江花月夜》如泣如诉,继而水袖翩跹,随乐起舞,身段柔美,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怯怯的风情,果然成功吸引了皇帝萧鉴的注意。
皇帝近年来夙夜操劳政务,少有闲情逸致沉浸于声色,忽闻此等清音妙舞,再看那赵才人不过二八年华,眉眼含羞带怯,姿态柔弱风流,确有一番不同于六宫妃嫔的新鲜滋味,当即便含笑称赞了几句“曲妙舞佳,心思灵巧”,并赏下锦缎、珠钗等物,颇为丰厚。
乐宴散后,皇帝竟未按常例宿在锦华宫或是皇后昭阳殿,而是圣驾一转,径直去了赵才人所居的偏僻宫苑——揽月阁。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便传遍了后宫每一个角落,激起千层浪。
一个位份低微、几近透明的小才人,竟能从此等场合中脱颖而出,一举截获圣宠,着实令六宫上下大跌眼镜,惊诧不已。次日,皇帝竟又传赵才人前往乾元宫偏殿伺候笔墨,虽时辰不长,但恩宠之象已显,绝非偶然临幸。
一时间,原本门可罗雀的揽月阁竟变得门庭若市,巴结奉承者、好奇观望者、心怀叵测者络绎不绝。赵才人初承雨露,又骤得如此关注,虽极力强作谦卑低调之态,但那眼角眉梢间难免流露出几分压抑不住的春风得意与志忑欢喜。
这般景象,落在林贵妃眼中,自是无比刺目,如同眼中钉,肉中刺。
“好一个‘解语花’!好一个‘弱柳扶风’!”锦华宫内,一只名贵的官窑甜白釉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碎瓷四溅,香茗淋漓一地。
林贵妃胸口剧烈起伏,美艳的面容因嫉恨与恼怒而微微扭曲,“不过是个下贱胚子,略通些淫巧技艺,便敢痴心妄想,攀爬高枝!陛下也是……”她及时收住了险些脱口而出的对皇帝的怨怼,但心头的怒火却愈烧愈旺,几乎要将理智焚尽。谢明蓁所言,竟一字不差!这赵才人,果真成了心腹之患!
“娘娘息怒,保重凤体要紧。”心腹大宫女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收拾残局,低声劝慰,“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如同那昙花一现,陛下圣明,岂会真将她与娘娘您的尊贵相提并论?”
“一时新鲜?本宫就怕这新鲜劲儿过不去!”林贵妃冷声打断,声音尖利,“谢明蓁那边如何了?她前日信誓旦旦,不是说已有万全之法了吗?”
“回娘娘,谢小姐已经动用了我们在各处的眼线,还有一些她丞相府安插进来的得力人手,开始在底下悄悄散播消息了……只是,如今赵才人风头正劲,恩宠犹在,恐怕流言初起,难以立刻奏效……”
“恐怕什么?就是要趁她立足未稳,宠眷未深,才能一击即中,打她个措手不及!”林贵妃厉声打断,眼中寒光凛冽,如同淬毒的冰刃,“去!告诉谢明蓁,放手去做!给本宫做得越狠越好!手段不必顾忌!本宫倒要看看,一个毫无根基、全凭运气的小小才人,如何能抵得过这漫天而来的流言蜚语!如何能扛得住这六宫众人的悠悠之口!”
“是!奴婢这就去传话!”心腹宫女被贵妃眼中的狠厉吓得心头一寒,连忙躬身退下,匆匆去安排了。
于是,一股阴冷粘稠的暗流,开始在那看似繁花似锦、热闹非凡的揽月阁周围悄然涌动,无声地蔓延。
先是有不起眼的小太监、小宫女在角落、回廊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赵才人伺候笔墨时,如何故意娇声软语,呵气如兰,又如何“不经意”地以肢体碰触龙袍,举止轻浮,狐媚惑主,毫无体统尊严。
接着,又有模棱两可的传言在低位嫔妃中散开,说赵才人得赏后,对前去道贺的几位位份相近的采女、选侍态度如何轻慢,言语间如何暗讽他人年老色衰,不懂风情,不解圣意。
甚至,隐隐有更为恶毒的流言牵扯前朝,含沙射影地议论,说此等靡靡之音,前朝商纣妲己、周幽褒姒之流便是极好例证,恐非国朝福瑞之兆,赵才人此女,怕是非是贤良安分之辈。
流言如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游走于朱红宫墙之下,钻入每个人的耳朵,侵入心神。起初只是细微若蚊蚋的嘀咕,渐渐汇聚成模糊不清的私语,最终竟变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仿佛人人都曾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皇帝萧鉴身处九重宫阙,并非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的昏君,相反,他对于后宫这些惯用的倾轧手段心知肚明。
起初他对赵才人确有几分新鲜感,也乐得享受这份娇柔温婉的解意情趣,但接连几日,或于御前,或于后宫,总能“无意间”听到些风言风语,甚至连身边最信任的首领大太监洪德海,也会在恰当之时,似是无意地提点一两句“宫中重规矩”、“龙体圣誉为重”之类的话,他不免也微微蹙起了眉头,心中渐生不豫。
他是天子,富有四海,享受美色本是无可厚非,但若因此被朝臣诟病,被史书记上一笔“沉迷声色”、“纵容狐媚”,却绝非他所愿。尤其近来前朝因立储之事暗流涌动,他正需加倍谨慎,维持圣明形象。
于是,他对赵才人的那份热度,在无人察觉处,不知不觉便冷却了几分。再去揽月阁时,虽依旧维持着和颜悦色,却不再留宿,赏赐也按着规矩来,不再有额外的恩宠。
赵才人懵然不知自己已成了他人计谋中的棋子,只隐约感觉到圣恩似有消退之势,心中惶恐不安,却又无处申诉,只能愈发小心翼翼,强颜欢笑,那副楚楚可怜、如履薄冰之态,落在某些早已戴着有色眼镜看她的人眼中,更成了“心虚”、“故作姿态”的确凿证据。
风云变幻,天威难测,宠辱兴衰,往往只在一夕之间,一言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