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瑞王府书房“清梧轩”内,灯烛吐着明亮而稳定的光芒,将萧景珩挺拔的身影投在窗棂上。
他听完了苏云昭通过安公公秘密渠道传递进来的、详细描述了近日宫中遭遇的消息,面色沉静如水,唯有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书案光滑的表面上无意识地、极轻地叩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显示着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广储司内的惊险窥探,承启三年记录中挖掘出的惊人巧合与线索,静嫔旧宫被借故突然封锁,关键证人辛嬷嬷被调离且下落不明,皇后婉转却明确的拒绝,以及最后那枚来历诡异、字谜般的纸条……苏云昭这短短几日在宫中的遭遇,虽只是平铺直叙,未加过多渲染,已足以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幅暗潮汹涌、杀机四伏、各方势力交织博弈的复杂图景。
“西苑桃李……”他沉吟着这四个字,眸色深邃如夜,指尖停止叩击,“洪德海此人,侍奉父皇数十载,能一直稳坐首领太监之位,其精明谨慎,洞察圣意,远超常人。他从不轻易表态,更绝不会主动向任何人示好或泄露信息。他会主动向你传递消息,可能性……微乎其微。”
“殿下的意思是,这纸条,并非洪公公本意?或是他人假借其名号,设下的圈套?”苏云昭凝声问。声音透过特意安排的、绝对可靠的心腹之人低声转述,隔着屏风清晰地传来。
“假借其名号,风险太大,极易被戳穿,可能性不高。”萧景珩缓缓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睿智而冷静的光芒,“更大的可能是……奉命行事。父皇近来,虽于朝堂之上未明确表态,但对后宫与前朝这些日益汹涌的暗流,并非毫无察觉。尤其是立储风声悄然响起之后,他的平衡与制衡之术,玩弄得愈发微妙难测了。”
他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推开一丝窗缝,望着窗外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色,夜风带着凉意涌入:“西苑桃李……西苑东南角,靠近西华门一带,确有一片繁盛的桃李林,林旁不远处,有一处废弃多年的二层阁子,早年曾存放过一些过时的、无关紧要的旧档文书与杂物,名曰‘览萃阁’,后来渐渐荒废闲置,少有人至。若说‘旧踪’指向那里,倒也算得上贴切。”
“陛下此举……意欲何为?”苏云昭心中猛地一动,隐约捕捉到了一丝可能性,却又难以把握。
“父皇这是在投石问路,或许,亦是一次无声的考验。”萧景珩转过身,语气凝重,目光锐利,“他将这似有若无的线索,通过洪德海的手,‘无意’地透露给你,是想看看你能凭借此查到哪一步,又有何等的应对之策与心智。同时,这未尝不是一种敲打——敲打那些暗中动作频频的人,告知他们,这宫中之事,皆在他耳目之下,他只是暂且按而不发,静观其变。”
帝王心术,深如瀚海,难以度量。一举一动,一赏一罚,皆可能含有无数深意。
“那……我该如何做?该去吗?”苏云昭问。这明显是一个潜在的机会,但风险同样巨大得令人心悸。
“线索当前,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但去,却绝非你亲自前去。”萧景珩断然道,语气不容置疑,“无论那是父皇给出的提示,还是有人精心布置的陷阱,你此刻都绝不能以身犯险,贸然前往西苑那等敏感之地。一旦被人察觉,甚至构陷,一个‘私探禁苑’、‘图谋不轨’的罪名扣下来,可大可小,正好给了她们发作的绝佳借口,届时即便父皇有心回护,恐也难周全。”
他略一沉吟,声音压低,带着决断:“凌墨。”
“属下在。”阴影之中,一个挺拔如松、气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抱拳待命,正是侍卫统领凌墨。
“你亲自带一名绝对可靠、身手顶尖的暗卫,换上司夜服饰,连夜潜入西苑,重点查探览萃阁及其周围桃李林区域。小心谨慎,查看是否有近期人为放置的异常之物,或是有何不寻常的痕迹、标记。记住,无论有无发现,一炷香内必须撤回,绝不可留下任何痕迹,更不可与任何巡夜守卫或其他人照面。”
“遵命!”凌墨毫无迟疑,领命后身形一动,便如鬼魅般融入窗外夜色,消失不见,动作快得惊人。
安排妥当,萧景珩才重新对屏风后的方向道,声音沉稳而冷静,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宫内调查,至此必须暂缓,甚至暂停。对方已然全面警觉,布下天罗地网,张网以待。此刻再贸然行动,无异于自投罗网,恐有性命之虞。父皇的态度暧昧难明,皇后娘娘明哲保身,不愿深涉其中,此刻绝非硬碰硬的时机。”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坚决:“当下之重,首在于确保你自身绝对安全,安然无恙地顺利完成大婚诸礼。只要过了大婚,你正式入了瑞王府,便是名正言顺的瑞王妃,行动自有府卫护佑,也多了许多宫内宫外行走的便利,届时再暗中查访周禄下落,或从长计议,方是稳妥之上策。”
苏云昭在屏风后沉默了片刻。她知道萧景珩的分析是对的,是眼下最理智、最稳妥的选择。此刻若因不甘而冲动行事,只会正中敌人下怀,不仅自身难保,更可能带累瑞王,使大局崩坏。但想到母亲冤沉海底十余年,真相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被强行推开,那股强烈的不甘与愤懑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堵得她呼吸困难。
“殿下的苦心与周全,臣女明白。”她最终轻声回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与涩然,“只是……”
“我知你心中急切,昭雪之心拳拳。”萧景珩打断她,语气放缓,却依旧坚定,“为你母亲查明真相之事,我既已承诺于你,便绝不会忘,更不会食言。但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方是智者之道,亦是长久之计。你放心,待大婚之后,局势稍稳,我必倾尽全力,助你查明一切。”
他的承诺,清晰而笃定,掷地有声。苏云昭心中微暖,那股焦灼与不甘稍稍被抚平,如同汹涌的浪潮暂时退去,留下湿漉漉的沙地。“谢殿下。”她低声道。
“宫内近日流言纷扰,赵才人之事,你当知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实是冲着你而来,务必更加谨言慎行,远离一切是非,勿要授人以任何柄隙。一切,待凌墨探查回来,再作下一步计较。”萧景珩最后叮嘱道。
话音甫落,窗外便传来极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三声叩响,一长两短,正是约定的信号。
凌墨回来了。速度之快,远超预期。
萧景珩示意心腹内侍退至外间守候,亲自上前,无声地打开一扇窗扉。
凌墨的身影如同夜鹰般轻捷落入室内,身上带着一股夜露的微凉湿气,脸色沉静,但眼神格外凝重:“殿下,苏小姐。览萃阁内各处查看过,并无明显异常或近期有人频繁活动的痕迹,但属下的确在阁楼西北角一处松动的地砖之下,发现了此物。”
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托着一枚小巧的、样式古朴的银簪,簪身已经有些发黑氧化,显然年代久远,绝非近些年宫廷所流行款式。簪尾似乎曾刻有精细的缠枝花纹或某种特殊标记,但已被刻意磨损破坏,难以清晰辨认。
“此物藏匿得极为隐蔽,似是被人匆忙塞入砖缝之内,若非属下逐寸探查,绝难发现。”凌墨补充道,语气肯定。
一枚陌生的、被刻意隐藏的旧银簪?
这就是“西苑桃李”所指的“旧踪”?
它曾经属于谁?是含冤而死的静嫔?还是……她那位同样蒙冤的母亲?
皇帝陛下以此晦涩的方式,暗示她此物,究竟是想告诉她,他知晓部分旧事?还是想试探她能否认出此物,或者说,想看看她与这旧物有何关联?
无数的疑问、猜测与震惊,瞬间如同潮水般涌入苏云昭的脑海,让她刚刚稍定的心绪再次剧烈地翻腾起来,几乎难以自持。
而萧景珩的目光也骤然锐利起来,紧紧落在那枚看似不起眼、却可能牵扯着巨大秘密的银簪上,眉头缓缓蹙紧。他知道,这枚突然出现的银簪,绝不是一个结束,而更像是一个充满未知与风险的新开端。它也预示着,更深、更急、更凶险的旋涡,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