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散后,已是亥时末,星斗满天,月华如水。
苏云昭乘坐的瑞王府马车平稳地驶离宫门,并未直接回安靖侯府,而是绕道去了位于京城西南角的一处僻静巷弄。
此处远离繁华街市,住户多是贫苦人家或小吏杂役,夜色中显得格外寂静,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和昏暗的灯火。
马车在一户低矮简陋、木门略显破败的院门前缓缓停下。
挽月先行下车,上前轻轻叩响门环。
片刻后,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一个衣着洗得发白、打着手补丁、面带愁苦与疲惫的中年妇人探出头来,见到门外衣着光鲜、气质不凡的挽月以及其后缓步下车的苏云昭,顿时愣住了,手足无措,脸上写满了惶恐与疑惑:“敢、敢问贵人是……?寻错门了吧?”
“嬷嬷莫要惊慌。”苏云昭上前一步,声音温和沉静,自带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示意挽月将一个小巧却显然分量不轻的素面荷包塞到那妇人手中,“我乃安靖侯府苏云昭,偶然听闻你家中有难处,特来略尽绵薄之力,希望能解你燃眉之急。”
那妇人捏着那沉甸甸的荷包,像是被烫到一般,更加惊疑不定,连连摆手:
“侯、侯府的小姐?这……这如何使得?奴婢与贵人素不相识,萍水相逢,怎能平白受此大恩?这万万不可……”她虽急需银钱,但天上掉馅饼的事,反而让她心生警惕。
“嬷嬷可是姓张?夫家早逝,独自抚养一子,幼子近日不幸染了重病,卧床不起,急需银钱请医抓药,可是如此?”
苏云昭语气依旧平和,却精准地说出了对方的困境。这些信息,自然是通过安公公的渠道,让凌墨连夜查探那小太监背景时顺带得知的。
那小太监名叫小栗子,入宫不过两年,家中唯有这一老母和一幼弟,弟弟近日染了急症,病情凶险,家中积蓄耗尽,借贷无门,正是走投无路之时。
张嬷嬷闻言,眼眶瞬间就红了,捏着荷包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哽咽:
“是……是这么回事……我儿他……他病得厉害,咳血……大夫说要用好药,还得连续调理……可是贵人,您……您为何要帮我们?这……”救子心切与巨大的困惑交织在她心中,让她既渴望这雪中送炭的恩情,又感到莫名的不安。
“宫中行走,抬头不见低头见,谁没有个难处的时候。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苏云昭淡淡道,话语意味深长,“这些银子你先拿着,赶紧去请最好的大夫,给孩子治病要紧。若后续银钱仍不凑手,可去安靖侯府后门,寻一位姓安的公公,他自会再设法帮你。只是切记,此事莫要声张,于你于我,都更为稳妥。”
张嬷嬷虽仍是满心疑窦,不明白这位天仙似的贵人为何要如此帮助自己这等微末之人,但看着手中那足以救儿子性命的银钱,再想想儿子苍白的脸孔,当下也顾不得深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得涕泪横流,连连磕头:
“谢谢贵人!谢谢贵人大恩大德!您是我全家的大恩人!救了我儿的命啊!奴婢……奴婢给您立长生牌位,日日祈福!”
苏云昭示意挽月赶紧扶起她:“快起来吧,地上凉。好生照顾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顿了顿,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这简陋的院落,语气平和地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在宫里当差的小栗子,想必也日夜记挂着家里的情况,忧心忡忡。你若能有机会递个话,也让他安心当差,恪守本分,莫要……只因家中一时之急,便慌了心神,行差踏错,以至泥足深陷,将来追悔莫及。”
这话点得极其隐晦曲折,但听在刚刚经历绝处逢生、心神激荡的张嬷嬷耳中,却如惊雷炸响,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猛地抬头看向苏云昭,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了悟与后怕恐惧。
原来……原来这恩情并非无缘无故!原来自己儿子在宫中……她不敢再想下去。
“贵人……奴婢……奴婢明白了!一定!一定好生告诫他!一定让他本本分分当差,绝不敢再做任何糊涂事!谢贵人点拨!谢贵人大恩!”
张嬷嬷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感激与敬畏,再次想要跪下,被挽月牢牢扶住。
苏云昭知道她已经彻底明白了个中利害,便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这破败的巷口,挽月才低声问道:“小姐,既已查明是那小太监使坏,为何不干脆揭发他,让他受应有的惩罚,反而还要花银钱帮他家人?这不是太便宜他了吗?”
苏云昭望着窗外飞速流逝的昏暗街景,缓缓道:
“直接揭发他,最多不过打杀一个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舍弃的小棋子,于幕后主使谢明蓁而言,不痛不痒,反而只会让她更加警惕,下次手段会更隐蔽、更狠毒。”
“如今这般,小栗子得知家中危急关头受我恩惠,渡过难关,又听他母亲一番惊恐万状的告诫,心中必受巨大煎熬,愧疚难安。”
“你说,他日后是会更死心塌地、毫无负担地为谢明蓁卖命,去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还是会心存顾忌,甚至……在某个关键时候,因为这份恩情与愧疚,做出不同的选择?”
挽月恍然大悟,眼中露出钦佩之色:“小姐是要攻心?让他心生摇摆,甚至……倒戈?”
“人心微妙,非铁石所铸。威逼利诱或可得一时之用,却难获长久之忠,反而易生怨恨,埋下祸根。恩威并施,刚柔相济,方是掌控人心、化解敌意的上策。”
苏云昭语气平静无波,却透着洞察人心的智慧,“谢明蓁视人命如草芥,只知利用与胁迫,手段酷烈,终有一日会众叛亲离,自食恶果。我今日种下此因,未必指望立刻便能收获果实,但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这颗种子会生根发芽,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即便最终没有任何收获,能挽救一个孩童的性命,避免一个本就困苦的家庭彻底破碎,于她而言,亦非坏事。这话她并未说出口,但清澈眼眸中掠过的那一丝柔和,却清晰地表达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马车驶回安靖侯府,疏影轩内一片寂静,却见安公公竟等候在院中,面色略显凝重,见了她回来,忙上前几步,低声道:“苏小姐,您可回来了。王爷让老奴务必在此等候,给您传句话。”
苏云昭心下一动,引安公公进入内室:“公公请讲。”
“凌墨侍卫奉命又细查了那枚银簪,”
安公公声音压得更低:
“发现簪尾磨损处,痕迹颇为奇特,不似寻常磕碰磨损,倒极似被人用硬物刻意地、反复地刮擦过,似乎是想急切地抹去某个特定的印记或纹样。王爷让老奴问您,仔细回想一下,您母亲或是那位静嫔娘娘的遗物之中,可曾有什么首饰信物,是带有某种特殊标记、徽记或是独特纹路的?”
特殊标记?刻意刮擦?苏云昭心头猛地一跳,一种接近真相的预感袭上心头。她立刻快步走到床头,打开那个存放母亲遗物的酸枝木小匣子,就着烛光,仔细地、一件件地审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