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外的汉白玉石阶在春日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谢明蓁一步步踏下,只觉得那阶石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绣鞋底,直钻入脚心,继而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得她血液几乎凝滞。方才殿内皇帝那番斥责,言犹在耳,字字如淬了冰的钢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周遭侍立的宫人虽个个垂首屏息,眼观鼻鼻观心,可她总觉得那一道道隐匿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的脊背,充满了无声的审视与讥诮。
“苏姐姐真是好手段,妹妹佩服!”那句话,几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体面。
她不敢再多停留一瞬,生怕再慢一步,胸腔里那沸腾的羞愤与怨毒就会喷薄而出,让她在这九重宫阙之下彻底失态,沦为更大的笑柄。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疾步离去,华丽的宫裙裙摆逶迤拖曳,在金砖地面上划过急促而凌乱的声响,仿佛要将身后的屈辱远远甩开,却又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直至拐过重重宫墙,确认再也无人能看到她的身影,谢明蓁的脚步才猛地一个趔趄,伸手扶住了身旁冰凉刺骨的朱红宫墙。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压抑不住的喘息声又重又急,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不住脸色的煞白。
羞耻、愤怒、不甘、怨恨……种种情绪如同最炽烈的毒焰,在她心口疯狂灼烧,几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乃至理智都焚为灰烬。
指甲下意识地狠狠抠进墙缝,精心保养的鲜艳蔻丹瞬间崩裂开细纹,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万蚁噬心般的恨意之万一。
她,谢明蓁,丞相嫡女,容貌倾城,重生归来,携前世记忆,本该步步先机,将那些负她、欺她、辱她之人尽数踩在脚下,最终登临凤位,母仪天下!
尤其是苏云昭,这个前世籍籍无名、今生却不知走了什么运道处处与她作对的贱人!
她凭什么?一个在安靖侯府备受冷落、几乎无人问津的嫡女,凭什么能得到瑞王萧景珩那般人物的青睐?凭什么能在御前展露风头,博得喝彩?又凭什么……能在今日得到陛下那般明显的赞赏和那般投其所好的厚重赏赐!
南海珍珠,云锦蜀绣,这些虽珍贵,她谢明蓁未必放在眼里。可那套《本草纲目》的孤本!陛下日理万机,竟能为她费此心思!
这其中的意味,远比赏赐本身更让她嫉恨得发狂!而她自己呢?《女诫》《内训》各十遍!这简直是将她当作无知蠢妇、长舌妇人般惩戒!还是在皇后和苏云昭面前!这让她情何以堪!
“苏云昭……苏云昭!”她闭上眼,牙关紧咬,无声地嘶喊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在齿间嚼碎碾烂。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每当她以为能将对方打入尘埃之时,苏云昭总能以一种令人厌恶的姿态翻身,甚至反而踩着她更进一步!
不能乱,绝不能自乱阵脚。
她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
贵妃姨母说得对,这次确实是她急躁了些,手段不够干净利落,才被对方抓住了破柄,反将一军。陛下此次斥责,未必全然是信了苏云昭,或许更是一种帝王平衡之术,是对贵妃一系的敲打。
道理她都明白,但明白不代表能接受!这口恶气,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那御前受斥的耻辱,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心上,时时刻刻灼痛着她。
失魂落魄地回到锦华宫偏殿,她挥退了所有上前想要伺候的宫人,独自一人跌坐在窗前的软榻上。
窗外春光正浓,百花争妍,蝶舞莺啼,一片生机勃勃,可她眼中只看得到一片灰败与萧瑟。
案上,内侍监早已奉命送来了抄写《女诫》《内训》的素白纸笺和笔墨,那整齐的摆放,那素净的颜色,在她看来无一不是对她最尖锐的嘲讽。
心底那股邪火再也压制不住,她猛地一拂袖,将整案纸笔尽数扫落在地!上好的徽墨跌落在华贵的波斯地毯上,摔裂开来,浓黑的墨汁溅开一团团丑陋不堪的污迹,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苏云昭!贱人!一次又一次!坏我好事!让我在陛下面前丢尽颜面!我绝不会放过你!绝不!”她压低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恶毒的咒骂,美艳的面容因极致的怨恨而扭曲,显得有几分狰狞。
硬碰硬,正面交锋,既然暂时难以占到便宜,那便换个法子。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苏云昭如今看似风光,得了圣心,但其根基并非无懈可击——那个势利昏聩、内部倾轧不断的安靖侯府,便是最好的突破口!堡垒,往往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她猛地想起前几日,心腹侍女绮罗似乎曾回报过,已初步接触了安靖侯府那个虚荣无脑、极易挑拨的庶女苏云瑶,以及那个一心攀高枝、眼皮子浅薄的柳姨娘……当时她并未十分在意,如今看来,这步闲棋,或可派上大用场。
若能巧妙加以利用,从中挑拨离间,兴风作浪,必能让苏云昭先尝尽众叛亲离、家宅不宁的滋味!从她最亲近的地方下手,摧毁她在意的东西,或许比直接对付她本人,更能令其痛苦!
谢明蓁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丝冰冷而扭曲的笑意,眼中的疯狂与怨毒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阴冷的算计所取代。
她俯下身,拾起一支滚落在地的狼毫笔,毫尖蘸了地毯上尚未干透的浓墨,在一张残破的纸片上,缓缓写下一个浓墨重彩的“苏”字,随即,又用笔锋狠狠地、一遍遍地将其划破、涂抹,直至面目全非。
“等着吧,我的好姐姐,”她低声自语,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我会让你知道,跟我作对,会有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