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晖院的清晨,是被几声清脆的鸟鸣唤醒的。
晨曦透过雕花窗棂,洒下一地细碎的光斑。
苏云昭身着家常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襦裙,乌发轻绾,只斜簪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端坐于正厅上首。厅下,王府内外院有头脸的管事嬷嬷和各处仆役头领,按品级垂手肃立,鸦雀无声。
安公公手持拂尘,恭敬侍立在一旁。
檀香与丹心则随侍在苏云昭身侧,一个捧着花名册,一个端着茶盏。
苏云昭目光平和地扫过众人,语气温婉却自带一股沉静的力量:
“诸位都是府中多年的老人,王爷与我都深知各位的辛劳,日后府中诸事,还需各位一如既往,尽心竭力,恪尽职守。王府一应旧例规矩,暂不变更,赏罚自有章程。做得好,王爷与我绝不吝啬赏赐;若有那行差踏错、怠惰疏忽的,也休怪规矩不容情面。”
众人齐声应“是”,声音在宽敞的厅堂里回荡。
苏云昭这才缓缓解开檀香递上的花名册,并不急于点名,而是先温言询问各处的差事:
掌管米粮仓储的嬷嬷,今秋新粮入库可还顺利?负责四季衣裳采买的管事,冬日炭薪与棉衣是否已备齐?维护器皿摆设的仆役,库房登记造册可有疏漏?甚至连花园里花草修剪的时节、各房丫鬟小厮的轮值排班,她都问得细致周全。
她的问话方式并不咄咄逼人,更像是寻常的了解与关心。然而,遇到有管事回话时眼神闪烁、语焉不详,或是所述情形与账册记录略有出入之处,苏云昭并不当场点破质疑,只将那疑点默默记于心中,容后再行细查。
一番问询下来,既显露出新任女主人的细致与掌控力,又未让底下人感到过分的压力与难堪。
晨省散去后,苏云昭独留下安公公说话。
她请安公公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了,语气恳切:“安公公,您是母后身边的老人,见多识广,王爷和我都万分信重您。这府中人事繁杂,千头万绪,云昭年轻识浅,日后还需您多多提点帮衬。”
安公公连忙欠身:“王妃娘娘折煞老奴了。老奴蒙皇后娘娘与王爷信重,指派来伺候王妃,定当竭尽所能,辅佐娘娘将王府打理得妥妥帖帖。”
苏云昭微微颔首,似是不经意般问道:“安公公,近日府中可有什么特别之事?或是……可有察觉什么不甚寻常的动静?譬如,有无生面孔常在府外徘徊?或是府中下人里,有无谁近日行踪、用度有些异常?”
安公公沉吟片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谨慎回道:“回王妃的话,府中近日倒是平静,并无特别之事。至于生面孔……年节将至,各府礼节往来渐多,偶有生人递送节礼,皆按规矩在门房查验登记,倒未见特别可疑之人。只是……”
他略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老奴私下里觉着,浆洗房的那个王婆子,往日里甚是俭省,这几日却像是阔绰了些,手上戴了个成色不算太差的银镯子,还常与采买上的李二家的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还有门房上那个叫栓子的小厮,前几日晚间不该他当值时,有相熟的小厮瞧见他在后巷与一个面生的婆子说话,见了人便匆匆散了。”
苏云昭眸光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轻轻拨弄着茶盏盖,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许是咱们多心了,下人之间有些往来闲话也是常情。或许王婆子得了什么赏赐,栓子也只是偶遇熟人。不过,安公公也知道,树大招风,王府安稳最是要紧。有劳您平日多留份心,尤其是门房、采买、车马这些容易与外界接触的关节。若再有什么细微异常,无论大小,皆可随时来报我知晓。”
“老奴明白,定当仔细留意。”安公公躬身应下。
接下来的几日,苏云昭并未急于采取任何行动,而是借着熟悉王府环境的名头,带着檀香和丹心,看似随意地在王府各处走动。
去后花园赏玩初冬残菊时,她会与老花匠闲聊几句,留意其谈吐是否妥帖;去库房清点核对嫁妆器物登记时,她会观察库房管事的神情是否坦然,动作是否利落;甚至借口想重新规整小厨房的布局,亲自去查看了近期的食材采买清单和存放情况。
她心思之缜密,观察之入微,远超常人想象。
现代法医的职业素养,让她对细节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
她渐渐发现,王婆子负责浆洗的衣物中,偶尔会混入一两件质地明显超出其身份、且样式不似府中统一制式的男子短褂;
李二家经手的采买账目上,有几笔时鲜蔬果的价格,细究起来略高于市价,且购入数量与厨房实际消耗记录对不上细微的缺口;
而那个门房小厮栓子,有两次轮休外出归来后,鞋底边缘都沾着一种特殊的暗红色黏土,丹心暗中打听过,那种土质,似乎只有城西某片廉价脂粉铺子和暗娼馆子聚集的巷弄附近才有。
这些发现,零零碎碎,单独看来,或许都能用巧合或个人的不当行为来解释。
但若将它们串联起来,却隐隐指向一种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府中某些人,正与外界保持着不正常的、隐秘的联系,甚至可能在传递着什么消息。
苏云昭将所有这些疑点,分门别类,暗暗记录在一本看似寻常的杂记册子里,并未立即发作,打草惊蛇。
她深知,此刻若贸然清洗,最多只能除掉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反而会惊动背后真正的主使者,使其行事更加隐蔽。
她需要的是耐心,是放长线,才能顺藤摸瓜,弄清谢明蓁究竟在瑞王府内埋了多少钉子,意欲何为。
这日晚间,萧景珩回到昭晖院,见苏云昭正对着一本册子凝神思索,连他进屋都未曾察觉,便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温声问道:“可是府中事务繁琐,让你过于劳神了?”
苏云昭闻声抬头,见是他,唇边漾开一抹浅笑,合上册子:“不过是些日常琐碎,妾身正在慢慢熟悉梳理。王爷今日朝中议事可还顺利?”
萧景珩在她身旁的榻上坐下,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还是为那新政之事争论不休。靖王那边反对得极为激烈,今日竟还在市井间散布了些流言,说什么新政乃与民争利,恐致物价飞涨,动摇国本。”
苏云昭替他斟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中,声音轻柔却带着安抚的力量:
“流言止于智者。王爷所倡新政,条陈清晰,利弊分析透彻,旨在惠民强国,陛下圣明烛照,心中自有权衡。倒是咱们府里……”
她话锋微转,略作停顿,将今日所察关于王婆子、李二家的、栓子等人的几处细微异常,以闲聊般的口吻,看似随意地说了出来:
“……许是妾身初来乍到,过于敏感了,只是总觉得,树欲静而风不止,咱们这府里,也未必真如表面这般平静无波。”
萧景珩闻言,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他深知苏云昭心细如发,她所察觉的异常,绝非空穴来风。
他放下茶盏,握住她的手,沉声道:“你心思细腻,所见必有其因。此事你暗中留意便是,需要调用什么人手,可直接吩咐凌墨或安公公。切记,眼下切莫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反令对方隐匿更深。”
“妾身晓得轻重。”苏云昭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点头应道。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清晰的警惕与无需言说的默契。这看似花团锦簇、安宁祥和的王府深宅,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潮已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