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虽已离席,蕙草殿内的家宴并未立刻散去。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话题也不知不觉从家常闲话转向了风雅之事。方才苏云昭展示的茶艺,清新雅致,似乎勾起了几位宗室老王爷的谈兴。
一位须发皆白的皇叔公,辈分极高,他捋了捋银须,缓声道:
“说到这茶,可是源远流长,大有学问。茶圣陆羽在《茶经》中有云:‘茶性俭,不宜广,广则其味黯淡。’故而冲泡之法,水温、器皿、时辰,乃至心境,皆需讲究,方得不辜负这天地灵叶。”
谢明蓁正愁找不到机会扳回一城,闻言立刻接口,嫣然笑道:
“叔公博学,所言极是。妾身不才,往日里也读过些杂书,记得古人品茶,尤重意境之妙。譬如唐代诗人卢仝那首《七碗茶歌》,‘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真是将饮茶之妙境描绘得淋漓尽致,令人神往。”
她声音清脆,引经据典,显得才思敏捷,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品茶如品人生,需得静心摒除杂念,细细体悟其中雅趣,方得真味。”几位附庸风雅的宗室子弟听得入神,连连点头称是,纷纷附和称赞靖王妃才学出众。
林贵妃亦面露得意之色,虽然后者已不在场,但这并不妨碍她炫耀儿媳的“才学”,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几分矜傲。
苏云昭安静地坐在萧景珩身侧,并未立即言语。萧景珩侧首看她,目光带着询问。苏云昭微微摇头,示意无妨。她并非不懂这些诗词歌赋,只是觉得,在此等场合,掉书袋并非必要,何况谢明蓁明显有意攀比,争这口舌之锋并无实质意义。
然而,另一位素以清正闻名的老郡王却开口道:“靖王妃博闻强记,令人佩服。不过老夫以为,茶之根本,在于解渴养生,待客怡情。过于追求玄虚意境,反倒失了平常心,易流入空谈。方才瑞王妃冲泡之法,步骤清晰,茶汤醇正,更显务实之本色,于日用常行中见真章。”
这话一出,谢明蓁脸上的笑容不易察觉地僵了僵。萧景琰眉头微皱,显然不喜有人贬低自己的王妃,但对方是长辈,又不便直接反驳。
苏云昭见话题又引到自己身上,便抬眼,语气平和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叔公与郡王所言,皆乃真知灼见,妾身受益良多。依妾身浅见,茶之妙,确在其本性。世间茶类繁多,性情各异,需区别对待。”
她目光沉静,缓缓道来:“譬如绿茶娇嫩,如春之初芽,需以稍低水温冲泡,方保其鲜爽灵韵;而乌龙茶醇厚,历经淬炼,非沸水不能激其深沉香韵。水质亦是关键,山泉清冽,井水甘甜,江河之水澎湃,皆会为茶汤注入不同的魂魄。”
“至于火候,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多一刻则苦,少一刻则淡。妾身以为,知其性,明其理,顺其自然,方能泡出一盏真正适口慰心的好茶。”她稍作停顿,温言道,“这或许与待人接物、理事治家之道,亦有相通之处,皆需洞察本质,因地制宜,顺势而为。”
她并未引经据典,而是从茶性、水质、火候等具体而微的实用角度阐述,言语清晰,逻辑分明,透着一种冷静务实、洞察入微的气质,与谢明蓁之前的华丽辞藻形成鲜明对比。
先前称赞她的老郡王抚掌笑道:“妙哉!瑞王妃此言,方是深知茶味三昧!不尚空谈,切中要害,于平凡处见真功夫。”一些注重实干、不喜浮华的宗室和文臣亦纷纷露出深以为然的赞同之色。
谢明蓁心中气闷不已,只觉得苏云昭是故意与自己唱反调,凸显其“独特”与“务实”。她强压下不快,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瑞王妃见解独到,鞭辟入里,倒显得我等只会死读书,拘泥于故纸堆了。”话语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意与讽刺。
萧景珩适时举杯,朗声道:“茶道万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各有所爱便是。正如这天下之事,亦需兼容并包,海纳百川。今日家宴,能得诸位长辈、兄弟齐聚一堂,共话闲情,已是乐事。本王敬大家一杯,愿我大胤朝,亦如这佳茗,底蕴深厚,余韵悠长。”
他巧妙地将话题从具体的比较引向更开阔的层面,避免了争执升级,亦彰显了胸怀。
众人闻言,无论心下作何想,皆纷纷举杯应和。这场因茶而起的小小风波,总算在表面的一片和谐中平息。但方才双方言辞交锋,风格迥异,已然在众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记。谢明蓁的才女形象固然鲜明夺目,却稍显浮华急切;苏云昭的务实之言,则更显沉稳可靠,富有智慧。
尤其在一些看重实际能力、历经世事的老成宗室和官员看来,后者的气质与言谈,或许更符合他们对一位能辅佐王爷、安定内宅的贤德王妃的期待。这无声的评价,虽未宣之于口,却可能在未来的某些关键时刻,产生微妙的影响。
宴席终散,众人各自告辞出宫。宫灯在浓重的夜色中蜿蜒如龙,映照着车厢内各自不同的心思。风雅之辩已止,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