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宫南书房,烛火通明,将皇帝萧鉴的身影拉得悠长,投在御座后的屏风上。他刚批阅完一摞奏章,略显疲态,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首先被宣入的是瑞王萧景珩。
萧景珩躬身行礼,垂手立于御案前丈许之地。皇帝未赐座,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直接问道:“今日朝议漕运新法,你主张试点,具体章程如何?可能确保万无一失?细细奏来。”
萧景珩早已准备充分,闻言便将与苏云昭商讨后细化的方案,条理清晰、层次分明地陈述出来。
从试点分段的选择、折色比例的具体设定、官价的形成机制与浮动区间,到关卡优化整合的具体步骤、新旧监管体系的衔接、数据监测点的布置,以及应对粮价波动的预案、加强关键节点稽查的力量配置,甚至简要提及了“漕运保赔”的初步构想。
他语气平和,不疾不徐,既阐述了新政可能带来的益处,也坦然承认了实施过程中可能遇到的困难及相应的防范、补救措施。言辞务实,数据支撑有力,显得极为稳健可靠。
皇帝静静听着,手指偶尔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叩一下,面上看不出喜怒。待萧景珩陈述完毕,他沉默片刻,方问道:“若试点期间,果真如靖王所忧,出现粮价显着波动,或新的监管漏洞,该当如何?你可能担此干系?”
萧景珩从容应答,姿态不卑不亢:“回父皇,儿臣方案中已设多重监控预警机制,一旦发现不良苗头超出可控范围,可立即暂停折色,恢复旧制,并严厉追究失职之人。试点之要义,便在于‘可控’。即便有失,亦限于划定区域,及时止损,绝不致蔓延全国,动摇根基。”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反之,若因惧怕未知之险,便坐视漕运积弊日深,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每年巨万损耗,吏治腐败加剧,恐终有一日酿成更大祸患,届时治理更难,代价更大。两害相权,儿臣以为,谨慎试点,积极改良,方是正道。”
皇帝目光深邃地看了他良久,才挥了挥手,语气平淡:“朕知晓了,你且退下。宣靖王。”
萧景珩躬身退出,在殿外廊下与匆匆赶来的萧景琰擦肩而过。兄弟二人目光短暂相接,一者平静,一者锐利,皆是无言,空气中却似有火花迸溅。
萧景琰踏入南书房,行礼后,皇帝同样开门见山:“你今日朝堂之上,反对甚烈。除却已言之事,可还有他虑?尽可道来。”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将谢明蓁那套“梦兆”说辞稍加润色,以“儿臣深忧社稷”为名,情绪略显激动地陈词:
“父皇!漕运事关帝国命脉,岂能如儿戏般轻易更改?折色之举,看似简便,实则是将朝廷命脉、京城安危系于商贾之手!若遇奸商囤积,或天时不协,京师百万军民仰食于天乎?此非儿臣杞人忧天,史鉴斑斑,教训深刻!”
他越说越激昂:“至于精简关卡,更如自撤藩篱!现今关卡虽显繁冗,却能有效震慑稽查不法。若贸然裁撤,走私盐铁、兵器乃至传递密信之徒,岂不如入无人之境?届时外患未至,内乱先生,悔之晚矣!瑞王兄只一味强调其利,对巨弊轻描淡写,甚至妄图以区区试点掩盖滔天风险,儿臣以为,此非智者所为,乃至……其心可诛!”最后四字,他几乎是咬牙吐出。
皇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其心可诛?萧景琰,指控亲王,需有实据。你可有凭证?”
萧景琰语气一窒,他自然拿不出真凭实据,只得强辩:“儿臣……儿臣乃是依据常理推断!其策之险,昭然若揭!望父皇圣心独断,万万不可被其看似稳妥的言辞所惑,铸成大错!”
皇帝沉默下来,目光仿佛穿透墙壁,在两位儿子身上来回扫视。良久,他沉声道:“漕运之弊,朕心亦知。然革故鼎新,牵一发而动全身,确需慎之又慎。你二人所言,皆有所本,亦各执一词。此事容后再议。你们各自将今日所陈之意,细化成切实条陈奏来,朕要详加披阅。”
这便是暂时搁置争议,要求双方提供更详细的书面方案。萧景琰虽心有不甘,但见皇帝并未当场采纳瑞王之言,反而要求进一步论证,心下稍安,只得领命退下。
空荡的南书房内,只剩皇帝一人。他靠在龙椅上,闭上双眼,指尖揉着太阳穴。
两个儿子的表现,迥然不同,一个力求稳健改革,一个坚守保守并充满攻击性,其背后,是日益清晰的派系界限与各自谋士的智慧较量……这漕运之争,不过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罢了。真正的惊涛骇浪,恐怕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