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萧鉴退朝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即刻批阅奏章,而是独自一人登上了宫中最高的观星台。
凭栏远眺,整个京城尽收眼底,屋舍鳞次栉比,街巷纵横,远处运河如带,舟楫往来。然而,这片看似繁华安宁的景象之下,却暗流涌动。
他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温润的沉香木念珠,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屋瓦,看到朝堂上今日那场不见硝烟的争斗,看到两个儿子日益鲜明的对立,也看到那场因“盐政”而起的风波在民间激起的涟漪。
回到乾元宫暖阁,御案上已悄然摆放着几份密奏。
一份来自京兆尹,关于流言源头的查办结果,无非是揪出了几个拿钱办事的市井混混,真正的幕后主使如泥牛入海,无踪可寻。
另一份来自他安插在暗处的眼线,简要禀报了近日瑞王、靖王两府的一些动静,包括那场迅速平息了的皇庄风波的前因后果。
“流言起于青萍之末,却能掀动朝堂波澜,甚至影响国策。”
皇帝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暖阁内回荡,“景珩锐意革新,其心可嘉,欲除积弊,然阻力之大,如巨礁挡道;景琰联合旧利,其势已成,亦不容小觑。兄弟相争,已从台面之上,渐入帷幄之中,波及黎庶。”
他深知,盐政改革牵扯着庞大的利益网络,触动的是王朝最根基的部分,绝非一纸诏书、一场朝议便可轻易推行。
如今双方势力胶着,剑拔弩张,若自己强行下旨推行,非但不能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反而可能引发更大的动荡,甚至动摇国本,这是他所绝不能容忍的。
翌日,皇帝在宣政殿偏殿召见了户部尚书、几位阁老及部分重臣。他没有再议盐政方案的具体条款,而是目光扫过众人,沉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盐政之议,利弊得失,诸位爱卿连日争辩,朕已了然于胸。然则,治国犹如烹小鲜,火候时机,至关重要。如今朝野上下,因此事议论纷纷,人心浮动,民间亦有不稳迹象。此非推行新政、大刀阔斧之良机也。”
他略作停顿,观察着臣子们的反应,继续道:
“着户部将此次所拟盐政革新方案,仔细归档,妥善保存。尔等需继续斟酌细则,尤其要在平抑市场盐价、防止奸商巨贾囤积居奇、保障边军盐引供应等关键处,思虑周全,拟定详尽的应对之策。待时机成熟,朝野共识更多之时,再行议决。眼下,各部院当以安定人心、抚恤民生、处理日常政务为要务,勿使朝局因一事而停滞不前。”
这道旨意,清晰无误地表明:盐政改革,无限期搁置。消息传出,瑞王一派的支持者难免感到失望与惋惜,却也只能领旨谢恩,暗叹时机未至;靖王一方则暗自松了口气,虽未能在朝堂上彻底击垮对手,但成功阻挠新政,维持了现有利益格局,已算是阶段性的胜利。
萧景珩下朝回府,在书房中将皇帝的最终决策告知苏云昭。
苏云昭静默片刻,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面上的一本书籍封面,沉吟道:
“陛下此举,乃是老成谋国之策。暂缓,意在平衡各方,避免局势失控,亦是保全之道。只是,这一‘暂缓’,世事变迁,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提。而谢明蓁凭借其‘预知’之能,总能抢先一步,预先布下障碍。长此以往,于国于民,绝非幸事。”
萧景珩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在微风中摇曳的花木,轻叹一声:
“父皇意在维持大局稳定,然则积弊不除,犹如附骨之疽,拖延愈久,危害愈深。今日之盐政,明日或许便是漕运、赋税……总不能因噎废食。”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苏云昭身上,带着探询,“
你前日所言,欲直接调查谢明蓁其人,以破解其‘预知’之谜,如今可有更具体的头绪?”
苏云昭走回书案前,再次取出那本素笺册子,翻到详细记录谢明蓁异常行为的那几页。她的指尖点过一行行墨字,最终停留在“去岁秋猎,落水受惊,病愈后性情大变,手段见识迥异从前”这一条上。
“妾身反复思量,谢明蓁身上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其转折点,似乎正是去年秋猎那场意外落水。”
苏云昭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彼时她昏迷数日,太医一度束手,痊愈后便似脱胎换骨。不仅性情从以往的骄纵浅薄变得深沉狠辣,更拥有了这近乎未卜先知的能耐。”她的指尖重重地点在“落水”二字上,“这落水,当真是意外吗?还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局?她病重期间,或病愈之后,可曾接触过什么特殊的人、物?或者,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萧景珩凝神细听,若有所思:“丞相府规矩森严,内宅之事,外人难以探查。不过,或许可以从当时近身伺候她的丫鬟、婆子,或是为她诊治的太医、甚至府中常往来的僧道等人处着手,迂回打听。只是此事关乎丞相府颜面及靖王妃清誉,必须万分谨慎,不能动用王府明面上的人手,以免打草惊蛇。”
“正是此意。”苏云昭点头赞同,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此事需极为隐秘地进行。妾身想着,或可让丹心设法,通过她那些市井中的旧日关系,三教九流,旁敲侧击地打听。谢明蓁‘重生’之事太过匪夷所思,我们需先一步步排除其他可能性,比如,是否真有世外高人在背后指点于她?抑或她偶然得到了某种记载了未来之事的奇异‘天书’、‘秘卷’?”
夫妻二人议定,由此刻起,由苏云昭主导,借助丹心的市井人脉,开始暗中调查谢明蓁“落水”事件前后的所有细节。
这是一步险棋,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一旦被敏锐如狐的谢明蓁察觉,必将引来她疯狂而酷烈的反扑。但面对对方那近乎作弊的“预知”能力,这或许是打破目前僵局、争取一线生机的唯一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