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朝,太极殿内。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绛紫绯红的官袍衬得大殿庄严肃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绷。
御座之上,皇帝萧鉴目光沉静,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丹陛下的臣子,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紫檀扶手,令人揣摩不透圣意几何。
户部尚书方才出列,冗长地禀奏完去年盐课收支概况,殿中陷入一种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
盐政之弊,在场诸公心知肚明,然牵涉甚广,动辄得咎,故多缄默不言,静观其变。
便是这一瞬的寂静,被瑞王萧景珩稳稳抓住。
他手持玉笏,缓步出列,身姿如松柏般挺拔,步履沉稳,于御前躬身行礼,声音清越朗澈,恰似玉石相击,打破了殿内压抑的沉寂:“父皇,臣有本奏。”
“准奏。”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启禀父皇,”萧景珩神色端凝,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官员,最终落回御座之上,言辞恳切而有力,“方才户部所奏盐课之数,虽仍岁入颇丰,然细察其项,积弊已深,触目惊心。
盐引滥发、盐吏贪墨、盐价畸高、私盐横行,乃至边军常以盐折饷而受层层盘剥,此皆非长治久安之道,实乃附骨之疽,日削月割,恐损我大胤根基。”
他略一顿,继续道,语气愈发坚定:“臣恳请父皇,革除盐政积弊,试行新法:
精简盐引发放,引入地方信誉良好、资本雄厚之商社参与运输与销售,朝廷则严控定价、强化审计巡查、设立准入门槛。
如此,既可大幅增加国库岁入,充实军饷民需,亦可有效抑止贪腐、平抑盐价、惠及黎庶、稳固军心,实为一举多得之策。”
此言一出,宛若巨石投入深潭,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
不少官员面露惊诧、愕然或深思,而另一部分人,尤其是以靖王萧景琰为首,以及与旧盐利体系捆绑甚深的勋贵、官僚,脸色迅速沉了下来,眼中闪过厉色。
萧景琰几乎未等议论声歇,便猛地踏前一步,声若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激烈反对之意:“三皇兄此言,未免过于天真,纸上谈兵!
盐政乃国之根本,命脉所系,现行祖制乃历代先帝智慧结晶,沿袭百余年,岂可因一时之见而轻言变动?
开放盐权予商贾,此乃舍本逐末,与民争利!
商贾逐利,天性使然,若使其掌盐,必致唯利是图,囤积居奇,届时盐价飞涨,民不聊生,恐生大乱!
所谓增加税收,不过是与虎谋皮,与商贾分肥,实则动摇国本,后患无穷!”
他身后,一众守旧派官员及大盐商在朝中的利益代言人纷纷迫不及待地出声附和,言辞激烈。
“靖王殿下所言极是!盐政关乎社稷安稳,绝非儿戏,不可轻动!”
“祖宗之法不可变!此乃治国之道!瑞王殿下岂可违逆祖制?”
“商贾重利轻义,卑贱之流,若使其掌控盐业,必致纲纪败坏,国将不国!”
“瑞王殿下年轻,莫要受了些巧言令色之徒蛊惑,行此冒险之事,毁我大胤基业!”
支持瑞王的清流及部分锐意改革、目睹盐政腐败的官员则愤而出言反驳,据理力争。
“弊政不除,方是真正动摇国本!岂能一味因循守旧,坐视积弊丛生,蠹虫啃噬国基?”
“瑞王殿下新法已有详备监管之策,层层制约,正是为了杜绝贪腐,防患未然,何来后患之说?”
“现今盐价之高,百姓苦之久矣!盐吏之贪,上下其手,莫非唯有维持此等现状,才算是与民同利?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双方引经据典,数据交锋,言辞越来越激烈,火药味弥漫整个太极殿。
支持新法者列举前朝得失与地方尝试案例,力证其利;反对者则高喊祖制不可违,极力夸大风险,甚至隐隐含沙射影,暗示瑞王此举有结私营党、收买商贾、图谋不轨之嫌。
萧景珩面沉如水,对于泼来的脏水与恶意揣测并未急于辩解,显得异常沉稳。
他只是将新法的细则、审计的严密流程、试点选择的标准与监督机制一一再度阐明,条理清晰,数据扎实,逻辑严密,试图以理服人。
萧景琰则气势更盛,联合几位掌管财政旧制、与盐利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老臣,咬定“祖制”、“风险”、“民变”不放,言语间极具煽动性,试图激起更多保守官员的恐惧与反对。
皇帝萧鉴高坐御椅,始终静听不语,深邃的目光在两个激烈争辩的儿子以及台下神色各异的臣子们身上缓缓移动,如同冷静的猎手观察着角斗场。
他既未对瑞王条分缕析的新法表示赞赏,也未对靖王情绪激烈的反对流露出丝毫认同,仿佛眼前这场关乎国计的激烈朝争,只是一场需他冷眼评判的演练。
直到双方争论暂歇,或因词穷,或因等待圣意,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那至高无上的御座之上时,皇帝才微微抬了抬眼皮,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盐政之事,关乎国计民生,重大非凡。众卿所议,各有道理,朕已深知。容朕细思,再议。退朝。”
没有表态,没有倾向,只有一句“容后再议”。皇帝起身,在内侍太监恭敬的簇拥下缓步离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窃窃私语的臣工。
萧景珩与萧景琰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一沉静如水,一锐利如鹰,旋即分开,各自领着麾下官员,沉默地退出太极殿。
殿外寒风凛冽,预示着这场朝堂之争,方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