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熠煌殿。
殿内地龙烧得极旺,暖香馥郁,奢华的陈设与窗外冬日的萧瑟清冷恍若两个世界。
萧景琰卸下一身沉重的亲王朝服,换上一身暗绣金线云纹的玄色常服,面色却比在朝堂上时更加阴沉难看,眉宇间凝聚着一股难以消散的戾气与烦躁。
他猛地一挥袖,将身旁高几上的一只汝窑茶盏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好个萧景珩!真是愈发长进了!
竟想出这等蛊惑人心的法子,在朝堂上大放厥词!
还有那些趋炎附势的清流腐儒,跟着摇旗呐喊,真是可恨至极!”
他胸腔起伏,声音因愤怒而显得有些嘶哑,“革除积弊?说得好听!分明是想动摇国本,培植自身势力!”
谢明蓁婷婷袅袅地从内室走出,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裙,衬得她面容娇艳,身段风流。
她仿佛未见地上的碎片与萧景琰的怒容,纤纤玉手轻轻搭上他紧绷的臂膀,声音柔婉似蜜,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与算计:
“王爷息怒。为了那般不识时务之人动气,伤了身子,岂非不值当?
瑞王此举,看似冠冕堂皇,为民请命,实则急功近利,埋祸深远。”
“哦?”萧景琰侧首看她,怒色稍缓,带着询问之意,“王妃有何见解?莫非看出此策有何不妥?”
谢明蓁就着他身旁的紫檀木扶手坐下,美眸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那是追忆、笃定与一丝隐秘快意交织的光芒。
她轻叹一声,语气变得忧心忡忡:
“王爷可知,妾身……
早年待字闺中时,曾偶然听家中一位见识极广、曾游历四方的老仆提及,前朝似也有过类似开放部分盐权于商之议,虽未在全国大规模推行,但在某些地方试行时,却因准备不足、监管不力、吏治不清,反被当地奸商巨贾勾结贪官操纵,导致盐价短期飞涨,供应短缺,百姓怨声载道,甚至……
甚至激起了小规模的民变骚乱,费了好大力气才平息下去。”
她自然不能直言重生所知,只能借“家中老仆”之口,将前世记忆里关于此政策推行初期曾出现的真实乱象,选择性地说出,并刻意夸大其后果:
“瑞王方案虽看似条条框框甚是周全,然世事岂能尽如预料?
庙堂之算,岂能完全料定江湖之远?
一旦施行,中途稍有疏漏,或是被下面的人阳奉阴违,或是被别有用心者利用,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万劫不复之境。
到时,莫说增加税收,怕是连现有的盐课收入都要大幅削减,更恐动摇民心,滋生变乱,危及社稷安稳。这岂是儿戏?”
萧景琰闻言,神色更加凝重,眉头紧锁:
“果真如此?!那老仆所见,竟如此严重?”
他深知谢明蓁有时会有些“独特”的见解,往往能切中要害。
“妾身岂敢在如此大事上妄言?”
谢明蓁蹙起精心描画的黛眉,一副全然为大局担忧的模样,“王爷您细想,那些掌控各地盐业的大盐商们,哪个不是世代经营,盘根错节,树大根深?
其与地方官府、乃至朝中某些官员,利益勾连甚深。
瑞王此举,无异于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他们明面上或许不敢公然对抗朝廷,但暗地里……谁知会使出什么阴损手段?
若他们联合起来,囤积居奇、操纵市价、甚至煽动民意、制造事端……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瑞王久居京城,怕是低估了这些地头蛇的能量。”
她轻轻握住萧景琰因愤怒而攥紧的拳头,声音愈发柔媚婉转,却带着丝丝缕缕的蛊惑力量:
“王爷,此事眼下已非简单的朝政之争,更是赤裸裸的利益之争,是你死我活之局。
我们不妨……顺势而为,联合那些同样因新政而利益即将受损的大盐商。
他们深耕盐务多年,熟知其中所有弊病与漏洞,若有他们从旁佐证,提供‘实据’,力陈新政之弊,岂不比我们自己在朝上空口白话、与萧景珩争论不休更有力?
到时,内有我等朝臣反对,外有盐商鼓噪民意,内外施压,父皇必定心生重重疑虑,瑞王这新政,定然推行不下去!”
萧景琰眼睛渐渐亮起,如同黑暗中看到了方向,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柔荑,激动道:
“王妃此言,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妙啊!不错!
那些盐商,家财万贯,在地方上能量不容小觑,甚至能影响一地安稳!
若能得他们助力,内外呼应,何愁扳不倒萧景珩的新政!好,本王这就派人去联络……”
“王爷稍安勿躁。”
谢明蓁微微一笑,眼底闪过一丝得意与算计,“此事关系重大,不宜王爷亲自出面,亦不宜由王府直接牵线,以免落人口实。
不若……让谢家,让父亲的门生故旧、或是与盐商素有来往的官员去暗中牵线搭桥,如此更为稳妥隐蔽,即便将来事发,亦可从容转圜。”
“好!好!就依王妃之计!还是王妃思虑周全!”
萧景琰大喜过望,只觉得谢明蓁每每总能在他困顿焦躁之时,提供最精准、最有效的谋略,心中对她更是倚重信赖了几分。
此刻的他,全然被压制瑞王、破坏新政的念头所占据,丝毫未曾深思,谢明蓁口中那“老仆”的见识,为何总能如此“精准”地预见未来之事,也未曾察觉自己正一步步被引向与庞大而贪婪的利益集团紧密结盟的危险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