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巍然耸立,御座之上的皇帝萧鉴面沉如水,目光如炬,俯瞰着下方再度因盐政而争执不休的臣工们。
鎏金兽首吐出的淡淡檀香,几乎要被这殿中凝重而近乎凝滞的空气所压垮。
相较于前次廷议,此番辩论,格局已悄然生变。
瑞王萧景珩一系的官员,眉宇间虽仍存谨慎,却多了几分沉稳底气。
轮番上奏时,引用的不仅是圣贤之言,更有苏云昭幕后提供的、详实到令人咋舌的数据对比与案例分析。
一位身着獬豸补服的御史更是直言不讳,将昨日市井暗访所闻——百姓对盐吏贪腐的切齿痛恨、对清明盐政的殷切期盼,声声句句,情真意切,回荡于玉墀丹陛之间,力图将“民意”二字,重重烙在君王心间。
“陛下明鉴!
盐政之弊,积重难返,在于垄断专营,在于上下其手,蠹虫丛生!
瑞王殿下所倡之新政,非但与民争利,实乃与贪官争利,与国之蠹虫争利!
开放部分盐权,引入商社竞争,辅以严格审计监管,则贪腐无处遁形,国库得以充盈,百姓亦能得实惠价廉之盐!
此乃利国利民之良策,纵有万难,亦当试行!”
一位中年官员情绪激昂,声音洪亮,力图穿透反对者的声浪。
靖王萧景琰面色沉静如水,心中却已怒潮翻涌。
他冷眼扫过己方阵营,见赵元培等人虽仍位列其中,却目光闪烁,发言时远不如先前那般掷地有声,言辞间甚至刻意避开了与瑞王派系官员的直接目光交锋,底气已然不足。
他知道,萧景珩那日轻描淡写的“敲山震虎”,已然奏效,裂痕悄然滋生。
他不得不更多地依仗谢丞相门下几位老成持重、言辞犀利的官员,以及那几位利益攸关、陈词时面红耳赤、几欲捶胸顿足的大盐商代表,试图以“祖制”、“国本”、“风险”等宏大叙事压过对方的具体数据。
“陛下!万不可听信一面之词啊!
盐政关乎国本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轻言变革?所谓数据,亦可精心编织;所谓民意,易被煽动利用!
一旦放开,监管稍有疏漏,盐价必定失控,奸商必定横行,黎民百姓何辜?
到时民生凋敝,怨声载道,悔之晚矣!
祖宗法度,不可轻弃!”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出列,痛心疾首状,话语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旧制的维护。
“荒谬!”
瑞王阵营中立刻有人高声反驳,针锋相对,“新政设计周全,层层监管,岂容盐价失控?
审计稽查司专司其职,正是为防止奸商作乱,确保盐市公平!
尔等口口声声祖制不可变,无非是惧怕手中那点寻租之权被夺,肥私之途被断!
岂是真为国家社稷、为百姓生计着想?”
双方再度陷入激烈争论,引经据典,互相攻讦。
支持新政者,数据扎实,逻辑清晰,直指弊端核心,力图描绘一幅革新后的美好图景;
反对者,则多强调风险,空谈祖制,虽声势不小,言辞激烈,却渐显苍白空洞,难以拿出切实可行的改善方案。
御座之上,皇帝萧鉴目光幽深,似古井无波,平静地听着下方的唇枪舌剑,指尖偶尔无意识地轻叩光滑的紫檀木御案,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仿佛在计算着双方的得失与朝堂的平衡。
他的目光几次掠过侃侃而谈、从容不迫的萧景珩,又扫过面色紧绷、努力维持气势的萧景琰,最后落在那几位情绪激动、陈词慷慨的大盐商身上,眸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与审视。
就在争论似乎又要陷入僵局,重复着无意义的循环之时,萧景珩再次出列,躬身一礼,声音沉稳有力:
“父皇,儿臣此前所呈方案,或有考虑不周之处。
然经近日深入查访研讨,于监管细节、应急预案、试点地区平稳过渡保障等方面,更有增补与细化。
尤其对于如何防范旧吏阳奉阴违,如何杜绝新商投机取巧,已有更为缜密的章程。
请父皇御览。”言罢,从袖中取出一份明显厚实许多的奏章。
内侍立刻躬身,快步上前,恭敬地将奏章呈至御前。
萧景琰见状,心中一紧,暗骂萧景珩准备得竟如此充分,步步为营!
他正欲出言反驳或提出质疑,皇帝却已先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喜怒:
“哦?看来瑞王确是下了苦功,并非空言。
且呈上来,朕稍后细览。”
皇帝并未当场翻阅,而是将奏章暂且置于案头那一摞文书之上,目光再次缓缓扫过全场鸦雀无声的臣子,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卿争论至今,无非‘利’、‘弊’二字。瑞王言其利,靖王及众卿言其弊。
然,朕坐在这九五之位,所思所虑,不仅是朝堂利弊,更是天下苍生。
朕更想听听,于那寻常百姓之家,那升斗小民,购盐食盐,究竟会有何影响?
盐价是涨是跌?
盐质是好是坏?
能否轻易买到?
此乃民生之根本!”
这一问题,极务实,极尖锐,瞬间让许多还沉浸在宏大叙事、利益博弈和意气之争中的官员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萧景珩似乎对此早有准备,神色不变,从容应答:
“回父皇,儿臣新政一切举措之根本,旨在降低盐价、提升盐质、保障供应,惠及百姓。
开放竞争后,盐商为求售盐,必在价格、质量上下功夫,此乃市场之理。
朝廷更会设‘常平盐仓’于试点地区,由官府掌控,储备足量官盐。
若市面盐价异常波动,即刻开仓平价售盐,以平抑物价,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审计稽查司将严查以次充好、短斤缺两之事。
儿臣愿立军令状,试点期间,若两地因新政之故,出现盐价飞涨、供应短缺、民怨沸腾之象,儿臣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他语气坚定如铁,目光澄澈坦然,那份基于充分准备的自信与为国为民的担当,令不少中立官员暗自点头,心生钦佩。
萧景琰岂肯让他独擅其美,立刻出列,朗声道:
“父皇!三哥此言未免过于乐观!
市场之事,瞬息万变,人心诡谲,岂是人力可完全掌控?
一旦有失,受损的是黎民百姓,动摇的是朝廷威信!
岂是一句‘承担罪责’所能弥补?
儿臣仍坚持,祖制沿用多年,纵有小瑕,然大局稳定,不宜妄动!
当从整顿吏治、加强监察入手,徐徐图之,方为稳妥之道!”
皇帝听着两人截然不同的陈述,再次沉默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目光垂落,似在深思。
殿中气氛几乎凝固,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
所有人都明白,陛下心中正在经历最后的权衡,已到了决策的边缘。
这一次的裁决,或将真正决定盐政改革的走向,甚至影响未来朝局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