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萧鉴那看似平淡的一问,却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让原本喧闹沸腾的朝堂瞬间炸开后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目光,或期待,或焦虑,或隐晦,或坦然,皆不由自主地聚焦于那至高无上的御座之上,等待着天子的最终裁断。
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景珩,”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稳依旧,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慎,“你言可立军令状,确保盐价平稳,供应无虞。
朕再问你,若遇天灾,如海啸狂风,盐田大面积减产,或是奸商巨贾恶意串联,囤积居奇,操纵市场,你待如何?
你那审计稽查司,可能瞬息万里,明察秋毫,立时处置,扑灭祸端于未燃?”
这一问题更为具体,直指操作层面可能遇到的最大风险,考验的是新政的应急能力和抗压性。
萧景珩再次躬身,对此似乎已成竹在胸,从容应答:
“回父皇,儿臣对此确有考量,亦拟有应对之策。
其一,正如儿臣方才所奏,于试点地区设立‘常平盐仓’,此乃重中之重。
盐仓储量需足,平时动态轮换,确保盐质。
一旦市面盐价因任何原因异常波动,超出设定范围,便可即刻开仓,大量平价售盐,以充足之官盐储备平抑市价,此乃釜底抽薪之策,任他奸商如何囤积,亦难以抗衡朝廷之力。”
他略作停顿,继续清晰陈述:
“其二,审计稽查司之职责,非仅限于事后核查,更重在事前预警与事中监控。
将令其密切监控各大盐商之库存、运输及交易动向,设定异常指标。
若有串联囤积之迹象苗头,可依据新拟之《盐市规例》赋予之权,提前介入,从严从重惩处,罚没其不当得利,甚或取消其经营资格,绝不姑息,以儆效尤。
其三,所选两地试点,一为河东,一为江淮,地理环境、产盐方式皆有不同,可相互调济余缺,亦可验证新政于不同地域之适应性,积累经验,以备将来。
儿臣所立军令状,并非空言保证,而是基于此些周密应对之策,请父皇明察。”
他回答得条理分明,措施具体且有层次,显是经过了极为深入的深思熟虑和反复推演,并非一时兴起的空想。
不少官员听得微微颔首,即便是反对阵营中的一些人,也不得不承认其思虑之周全。
皇帝目光微转,落在萧景琰身上:
“景琰,你坚持祖制,言风险难控,须徐徐图之。
然则,现行盐法之弊,朕深知之,积重难返,盐课年年亏损,盐吏贪墨层出不穷,边军百姓时有怨言,此亦是不争之事实。
长久以往,国本同样受损,且是缓慢失血,日渐沉疴。
对此痼疾,你又有何具体良策以改善?
莫非只能固守旧制,坐视其弊,而无破局之方?”
这一问,同样犀利,是在考较萧景琰并非只会反对,是否也有建设性的意见,能否提出比新政更优的解决方案。
萧景琰心头一凛,知这是父皇在逼他表态。
他略一思索,沉声道:
“父皇明鉴,现行盐法确有弊端,儿臣并非视而不见,亦深恶痛绝。
儿臣以为,当从整顿盐吏、加强监察入手,而非轻易变动根本制度,此乃稳妥之道。
可增派巡盐御史,扩大其权责,加大惩贪力度,发现一例,严惩一例,绝不手软。
同时,优化盐引发放流程,增加透明度,减少胥吏上下其手的空间……”
他所言虽也是老生常谈,是历来整顿吏治的常规手段,但总算提出了改进的方向,并非一味否定,试图展现自己亦有思考。
皇帝听罢,依旧不置可否,目光如同深沉的古井,缓缓扫过殿中垂首屏息的群臣,声音沉凝,带着一种敲打意味:
“众卿皆食朝廷俸禄,身受国恩,当思为民请命,为君分忧。
盐政一事,关乎亿兆百姓每日餐食,关乎社稷稳定,非同小可。
朕今日之所问,并非要尔等立刻给出一个完美无缺、万无一失的答案,而是要尔等明白,为政者,心中需时刻装着百姓生计,装着江山稳固,而非一己之私利,或门户之见,更非意气之争!”
这话意味深长,敲打的意味甚浓。
赵元培等心中有鬼的官员,只觉得那目光如芒在背,不由得将头埋得更低,冷汗涔涔。
殿中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闻皇帝手指偶尔轻叩御案的细微声响,以及殿外远处隐约传来的风声。
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每一息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弦。
良久,皇帝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决定性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盐政之弊,确需革除。然兹事体大,关乎国计民生,不可不慎,亦不可不行。”
他看向萧景珩,目光中带着一丝审慎的认可:
“瑞王所陈新政,思虑渐趋周全,非纸上谈兵。
其所虑之风险,亦有层层应对之策,并非空言。”
旋即,目光又扫向萧景琰及其身后的反对官员,“然靖王等所虑,亦非全无道理。
新法初行,确有未知之数,稳妥些,亦是老成谋国之言。”
群臣屏息,心跳如鼓,不知皇帝这番各打五十大板的铺垫之后,究竟意欲何为。
“故而,”皇帝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终于做出了那至关重要的决断,“朕决定,采纳瑞王之言,于河东、江淮两地,先行试点盐引新法。
以一年为期,检验其成效。
期间,由户部牵头,统筹协调,按瑞王方案中所拟细则,组建盐政稽查司,选派干员,严格监管试点地区盐务,详录各项数据,定期禀报。
两地试点之外,其余地区仍循旧制,不得擅自变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动荡。”
这是一个典型的帝王心术下的折中方案!既认可了瑞王方案的价值,给予了实践的机会,表明了自己革除积弊的决心;又没有全面否定旧制,将风险控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安抚了守旧派。
同时,将试点地区的监管和数据记录大权明确交给户部(而非完全由瑞王掌控),也体现了他的制衡与控制,防止任何一方势力借此过度膨胀。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支持瑞王的清流官员们顿时面露喜色,如释重负,纷纷躬身齐声称赞,声震殿宇。能争取到试点,已是巨大的胜利!
这意味着新政终于从纸面走向现实,有了证明其价值的机会!
萧景琰脸色不太好看,阴沉了几分,但皇帝并未完全采纳萧景珩的意见,只是试点,而且时间限定一年,监管之权也在户部,这让他还有转圜和操作的余地,并非满盘皆输。
他只能与身旁的谢丞相快速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压下心中不甘,一同躬身,声音略显沉闷:“臣(儿臣)遵旨。”
然而,皇帝的话并未说完。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更加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过在场所有臣子,声音也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另,近日京师之地,市井流言纷扰,甚嚣尘上,多有攻讦朝政、污蔑皇子、煽惑人心之悖逆妄言!
此风断不可长!
长此以往,朝纲何在?
朕之威严何存?”
他声音陡然提高:
“传朕旨意,着五城兵马司、京兆尹府,即刻严查流言源头,无论涉及何人背景,一经查实,视同悖逆,严惩不贷!
绝不姑息!
众卿亦需严加管束各自门下、家人、仆役,不得听信流言,更不得以讹传讹,违者,与散播者同罪!”
这道突如其来、措辞严厉的申饬流言的旨意,看似各打五十大板,但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这主要是针对近日靖王一方散播盐政流言的行为进行的明确警告和强力压制。
皇帝此举,无疑是在为新政试点扫清舆论障碍,同时也是在敲打某些不安分的人。
“臣等遵旨!谨遵圣谕!”
百官心头一凛,齐声应道,声音比之前更为整齐划一,但每个人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各怀算计。
一场廷议,终于在皇帝的乾纲独断下,暂告段落。
然而,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