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昭晖院,苏云昭即刻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侍女太监,独自一人跌坐在临窗的软榻上。
窗外疏朗的秋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暖不透她冰冷的身心。
皇后那番话语,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的神经,每一个字都被反复拿出来咀嚼、剖析,那看似慈和的面庞,那深不见底的眼眸,那语重心长却又暗藏机锋的告诫……每一个细节都让她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她就这般失魂落魄地坐着,直到门外传来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萧景珩处理完公务归来,踏入内室,看到的便是她这般魂不守舍、面色苍白如纸的模样。
“昭昭?”
他心头一紧,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她冰凉得吓人的手,剑眉立刻紧蹙起来,“怎么回事?手这样冰?可是今日入宫,母后那里出了什么事?”
他几乎是立刻就将她的异常与白日的皇后召见联系了起来。
苏云昭抬眸望向他,眼中是尚未散尽的惊惶、迷惑与一种深切的无力感。
她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将今日在昭阳殿中的对话,尤其是皇后最后那番关于“难得糊涂”、“保全自身与身边人”的言论,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给他听。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后的细微颤音,清晰地显示出她内心经历的极度不平静与恐惧。
萧景珩凝神静听,面色沉静如水,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愈发幽暗下去,如同暴风雨前沉寂无波的海面,内里却蕴藏着惊涛骇浪。
待她说完,他并未立刻言语,只是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将她那双冰冷的手完全包裹住,无声地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与温度。
室内陷入一片短暂的静默,只听得见彼此轻微交织的呼吸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母后她……”
苏云昭艰难地再次开口,声音干涩得发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是在警告我,对不对?警告我不要再查下去?”
这是最让她恐惧的猜测。
若皇后真是凶手,且已然察觉了她的调查,那无疑是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敌人的刀锋之下,不仅母亲冤屈难雪,更会累及自身与瑞王,后果不堪设想。
萧景珩沉吟良久,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母后今日之言,确非寻常闲话,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但究竟是否特指岳母之事,亦或只是泛泛提醒你宫中生存之道,尚且不能断定。
宫中人心叵测,谨言慎行、明哲保身乃是常态,母后久居深宫,此番言语,亦可能只是出于一番关怀之心,提醒你莫要卷入过深的是非漩涡之中,惹祸上身。”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炬,看向她,语气变得愈发凝重:
“然,无论母后是否知情,是否意有所指,她都无疑向我们透露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你所查之事,牵扯极大,敏感至极。
其背后所涉之人,地位之尊崇,权势之熏天,远超你我想象。
一旦触及核心,必将引来雷霆万钧之怒,绝非我等现今所能轻易承受。”
苏云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
“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此放弃?
母亲的冤屈,那封血泪交织的密信……”
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如何能忘?如何能弃?那是她身为人女,无法推卸的责任与执念。
“自然不是放弃。”
萧景珩断然否定,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真相必要查明,岳母的沉冤必要昭雪。
这是我对你承诺,亦是我身为人婿应尽之责。
但此事,绝不可再如之前那般,凭一腔孤勇与悲愤直冲猛撞。否则,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打草惊蛇,甚至招致灭顶之灾。”
他站起身,在室内缓步踱了几步,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投在墙壁上,显得沉稳而富有谋略。
“当前局势,敌暗我明,或者说,谁敌谁友,尚且模糊不清。
父皇心思如海,态度晦暗不明;
靖王在一旁虎视眈眈,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我们的错处;
谢明蓁更是诡计多端,善于借力打力。
此刻若因岳母之事,我们率先发难,无论最终指向何人,都极易被对手抓住破绽,借题发挥,大肆攻讦。
到时,不仅旧案难雪,更可能陷我们自身于万劫不复之地,正中了靖王下怀,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他的分析冷静而残酷,剥开了情感的外衣,直指冰冷的现实与权谋的核心。
苏云昭并非不懂这些权谋之道,只是此前一直被仇恨与寻求真相的急切冲昏了头脑,此刻经他一番抽丝剥茧的点醒,顿时冷汗涔涔,后怕不已。
是啊,她只想着查案复仇,却险些忽略了周遭环伺的群狼,忽略了这皇权斗争的你死我活。
“那依王爷之见,我们当下该当如何?”
她仰头看他,眼中渐渐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思忖,那是一个盟友而非仅仅一个悲伤女儿的眼神。
萧景珩停下脚步,目光与她相接,沉声道:
“暂隐其锋,厚积薄发。
当前首要,非是继续急切深挖旧案线索,尤其是那些直接指向宫廷高位的敏感线索。
而是巩固自身,防范外敌。
靖王经军饷一案,虽未全功,但气焰正盛,绝不会安分守己。
谢明蓁阴险狡诈,更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打击我们的机会。
我们必须将更多精力置于朝堂博弈、王府经营、产业扩充与情报网加固之上。
唯有自身根基稳固,羽翼丰满,方能拥有与之抗衡的资本,方能谈及其他。”
他走回她身边,双手握住她单薄的肩膀,目光坚定如磐石:
“至于旧案,非是不查,而是要变换策略,更隐秘、更谨慎、更迂回地查。
我会动用绝对可靠、与此事绝无牵扯的心腹死士,从极外围的、绝不引人注目的陈年旧人旧事重新梳理,避开所有可能与宫廷高位直接关联的敏感之处。
而你,昭昭,”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你要做的,便是强压下所有情绪,恢复往日常态,不再流露任何异常情绪,如同从未发现那封密信,从未对母后起过疑心一般。
该入宫请安便去,该说说笑笑便笑。
麻痹他们,放松他们的警惕,我们才能为自己争取到宝贵的时间与空间。”
苏云昭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心中翻涌的不甘、愤怒、恐惧与悲伤尽数压下,转化为冷静的力量。
她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我明白了。外松内紧,以静制动。敛藏锋芒,以待天时。”
“不错。”
萧景珩颔首,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与心疼,“正是此意。
今日母后之言,无论其背后真意为何,我们都暂且当作寻常关怀与处世教诲应下。
日后宫中行走,愈发谨慎周全即可。
一切,待我们足够强大,时机成熟之时,再图后计。”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冷静与相互扶持的暖意。
前路固然艰险莫测,但既已携手同心,便无所畏惧。当前之策,唯有隐忍,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