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乾元宫南书房那精心雕琢的明瓦窗棂,柔和地洒落进来,在金砖铺就的光洁地面上投下几块明亮而略显清冷的光斑。
空气中,昂贵的龙涎香悠远沉静的气息,与上等徽墨清冽冷峻的芬芳交织融合,无声地述说着此地的尊贵与威仪。
皇帝萧鉴身着素雅的常服,略显慵懒地倚靠在铺着明黄软缎的紫檀木嵌螺钿宽背椅上,眼眸微阖,手中一对保定铁球缓慢转动,打磨得温润如玉,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实则精准地落在御案之上。
那里,摊开着一份奏疏,是瑞王萧景珩关于军饷审计核查流程的详细陈条。
字迹工整,条分缕析,将旧有弊端的各个环节、可能出现的贪墨漏洞以及相应的防范措施、核查程序,阐述得清清楚楚,逻辑缜密,近乎无懈可击。
御前大太监洪四海垂手侍立在下方,身形微躬,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放得极轻,如同殿内一座无声的摆设,完美地融入这沉静而压抑的氛围之中。
“老四这回,声势造得足,收获却寥寥。”
皇帝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然而那深植于内的威严却依旧不容置疑。
他并未指名道姓,但侍奉多年的洪四海立刻心领神会,陛下所指乃是靖王督查军饷一案。
“闹得朝野皆知,抓了些无关痛痒的小角色,险些让真正盘根错节的弊端滑脱过去。
反倒是老三……”
他的话音略作停顿,指尖在那份奏疏上轻轻敲点了两下,“沉得住气,没急着跳进浑水里去争抢那份风头,倒是静下心来,琢磨出这么个东西来。”
洪四海微微躬身,头颅垂得更低,谨慎地斟酌着词句,回应道:
“陛下圣明。
瑞王殿下所呈这份审计流程,奴才愚钝,虽不能全然领会其中精妙,但听下来,确是周详严密,思虑深远。
若能切实推行,于军饷发放、乃至日后其他各项钱粮调度审计,想必都是大有裨益的。
靖王殿下……亦是殚精竭虑,一心为国除弊,其忠心赤诚,天地可鉴。”
皇帝从鼻息间逸出一声轻哼,难以分辨是赞许还是讽意:
“殚精竭虑?
怕是更想着借机插手军务,安插亲信,扩张势力吧。
他那点心思,瞒得过朕?
还有他身边那个谢家丫头,上蹿下跳,倒是活跃得很。”
洪四海心头一紧,深知此话涉及天家父子与后宫隐秘,绝非他一个奴才能置喙的,当下屏息凝神,不敢接话,只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几乎要折成九十度。
“不过,老三弄出的这个东西,确实不错。”
皇帝话锋倏地一转,再次落回瑞王身上,“不争一时之长短,着眼於制度根本,这是办实事的脑子,是治国之才应有的格局。
前番科举案,他那边的人受了委屈,却能迅速查明真相,反转局面,挽回声誉,这份应变和驭下的能力,也不简单。
还有盐政革新之事……虽则只是择地试点,朕听闻他准备得极为充分,连市井小民担忧盐价波动、旧有盐吏可能阳奉阴违等诸多细节,都预先想到了应对之策,可谓算无遗策。”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洪四海,语调平缓却深意潜藏:
“洪四海,你说,景珩近来的诸般表现,是否过于……周全了些?近乎,完美无缺?”
洪四海闻言,脊椎骨瞬间窜上一股寒意,忙不迭地应道:
“陛下,瑞王殿下素来仁厚宽和,言行恭谨,行事最为稳妥不过。或许……或许是近年来历练得多了,愈发显得成熟干练,能为陛下分忧了。”
“仁厚宽和,言行恭谨……”
皇帝缓缓重复了一遍这八个字,眼神幽深,如同古井寒潭,望不见底,“是啊,他是中宫嫡出,自幼由翰林院的饱学大儒们悉心教导,性子是随了他母亲,宽仁温和。
但皇权之事,天下之争,光靠仁厚二字,足够吗?坐在这把龙椅上,有时候,心不够狠,手段不够硬,反而是取祸之道。”
他略作停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沉重的殿顶,投向窗外那一片高远莫测的秋日晴空,语气变得有些飘忽难寻:
“老四不同。
他有军功,实实在在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在军中,特别是在那些武将之中,颇有声望。
行事果决,甚至称得上狠辣凌厉。
有时候,朝局混沌,纲纪松弛,正需要这样一把快刀,去斩断那些盘根错节的乱麻,足以震慑宵小。
只是,锋芒过露,易折;手段过于激进,易失人心,更容易被身边那些野心勃勃、别有所图之人利用,反成祸端。”
“朕的这两个儿子,一个似水,渊渟岳峙,包容万物,亦能无声侵蚀,水滴石穿;
一个似火,炽烈张扬,能驱散黑暗带来温暖,也能焚尽一切,玉石俱焚。”
皇帝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用得好,因势利导,皆是匡扶社稷的国之利器;用得不好,驾驭失当,水能覆舟,火能焚身,皆是倾覆王朝的灾祸之源……”
话语在此处戛然而止,那未尽的深意却让洪四海觉得后颈发凉,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内衫。
“清河崔氏、琅琊王氏那些老狐狸,最近似乎走动得颇为殷勤?”
皇帝忽然转换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淡漠,仿佛刚才那番关乎国本继承的沉重话语从未出现过。
洪四海暗暗松了口气,恭敬回禀:
“回陛下,据东厂呈报,崔泓大人与王衍之大人前日确于西郊渌水苑中品茗对弈,盘桓了约莫两个时辰。”
他深知,这些世家大员的一举一动,从来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皇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清流领袖,士林泰山北斗?
呵,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
他们在观望,在揣摩朕的心思,在衡量哪一边的风更劲,能让他们家族的船行得更稳更远。一群修炼成精的老泥鳅,滑不溜手。”
他沉默了片刻,殿内一时寂然,只听得那对铁球在掌心缓慢转动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帝王内心深处无人能知的思虑在暗自翻涌。
“景珩提出的这个审计新法,着户部、兵部会同有司详细议一议,若果真切实可行,利弊权衡得当,便先在京营试行,看看成效再说。”
皇帝最终吩咐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决断,不容置疑,“至于那些老大臣们……他们想看,就让他们安安分外地慢慢看吧。朕,还不急。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洪四海深深躬身:“奴才遵旨,即刻便去传谕。”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洪四海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倒退着步出南书房,动作轻柔地掩上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皇帝萧鉴一人。
他重新拿起那份奏疏,目光锐利如炬,仿佛要穿透那工整严谨的字迹,直抵执笔之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看清那看似完美无缺的建议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真实图谋与野心。
赞赏之余,是更深沉的审视、猜度与权衡。
帝王之心,深如渊海,表面或许风平浪静,内里却永远潜流暗涌,从不会轻易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动摇,更不会轻易显露真实的情感与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