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北境的战事并未如预期般迅速推进,也未再出现一方压倒性的胜利。
军报如同规律的信鸽,每隔几日便送达京城,内容却大同小异:
狄军倚仗地利与骑兵优势,避实击虚,利用熟悉的山川地势不断迂回骚扰,使我军难以捕捉其主力决战;
靖王军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凭借严整的军阵和坚固的营垒与之周旋。
小规模接触战不断,互有胜负,但战线始终在边境线附近胶着,谁也无法突破对方的防御体系。
旷日持久的对峙,不仅考验着前线将士的意志,也在不断消耗着朝廷的粮饷与耐心。
这一日,宣政殿常朝。
天微亮,宫钟三响,余音回荡在重重宫阙之间。
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入殿,衣冠整肃,步履沉稳,唯有玉佩轻撞与衣袂摩擦的窸窣之声偶尔响起。
皇帝萧鉴端坐龙椅之上,虽精神尚可,但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眉宇间笼罩着难以舒展的凝重,案头堆积的军报和奏章显然令他夜不能寐。
兵部尚书出列,手持笏板,躬身禀报近期北境战况,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靖王殿下用兵稳健,屡挫狄军小股扰边,上月于黑石谷、风陵渡两处险要隘口巧妙设伏,斩获首级百余,缴获战马数十匹,已初步遏制其锋芒。
然狄人狡猾如狐,主力避而不战,依仗复杂地形与我周旋,是以战局暂呈僵持之态。
我军粮草军需,经瑞王殿下亲自督办调度,目前供应尚算充足,沿途兵站亦按殿下所推行之新法妥善处置转运伤员,故前线军心大体稳定,将士虽疲,士气未堕。”
殿内众臣静静聆听,心中各自盘算,神色各异。支持靖王的一派,如谢丞相门生故旧,着重强调靖王“屡挫敌军”、“设伏斩获”、“遏制锋芒”之功,彼此交换眼神,面露赞许与欣慰;
而亲近瑞王或保持中立的官员,则更看重“粮草充足”、“新法处置伤员”、“军心稳定”之后勤保障与稳固根基之功,纷纷颔首称是,认为此乃长久制胜之本。
端王萧景珩立于皇子班列之首,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兵部尚书所禀报的激烈战事与繁冗后勤皆与他无关。
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超然物外,只在听到“伤员处置新法”几字时,低垂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光,旋即敛去,恢复成一贯的淡然模样,仿佛那丝波动从未存在。
靖王萧景琰虽远在北境征战,但其岳丈谢丞相,以及宫中林贵妃一系的官员,则不免有些焦躁与急切。
战事僵持,意味着战功积累缓慢,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多,也给了后方瑞王更多展现能力、巩固势力、笼络人心的时间。
几位素有韬略的将领模样的官员低声交谈,眉间蹙起,手指无意识地在笏板上轻叩,显然对目前无法捕捉战机、打破僵局的困境感到忧虑。
皇帝听完禀报,沉默片刻,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下的群臣,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低沉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臣工耳中:
“北狄癣疥之疾,癣疥之疾……然则,侵扰日久,亦不可轻视。
靖王在前线御敌,夙夜匪懈,颇费心力;
瑞王统筹后方,调拨有度,保障得力,皆有其功。”
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垂首默立的萧景珩,又仿佛穿透殿宇,望向遥远北方烽火连天之处,语气沉静却自带威压:
“战事僵持,非我将士不用命,乃敌情诡谲、地利使然。传朕旨意,即刻犒赏北境三军,酒肉银钱不可短缺,按制论功行赏,抚恤伤亡。
另,晓谕靖王,不必急于求成,当以持重为上,稳扎稳打,巩固既得之势,待敌有变,再图进取。”
“皇上圣明!”
众臣齐声应和,声震殿宇,余音袅袅。
这番旨意,看似褒奖双方,不偏不倚,实则蕴含深意,耐人寻味。
犒赏三军,是安抚前线将士,稳固军心;
提醒靖王“不必急于求成”,是敲打其可能因焦躁而再次冒险前进;
而对瑞王后勤工作的肯定,则是明确的赞许与支持。
圣意如渊,深不可测,群臣皆俯首揣度,心中各有计较,不敢稍有怠慢。
散朝后,萧景珩步履从容地走出宫门。
阳光洒落汉白玉阶,映得他朝服上的金线云纹隐隐生辉,却照不进他深邃的眼眸。
内侍监安公公悄无声息地近前,躬身低声道:
“殿下,皇上口谕,请您稍后至南书房议事。”
萧景珩微微颔首,面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
他知道,这朝堂之上平衡的嘉奖与安抚之后,父皇必有更具体的垂询、更隐秘的布局与安排。
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高耸的朱红宫墙,那北境凛冽的风沙与灼热的烽火,与京城繁华之下涌动的暗流,仿佛在这一刻,都交织于这九重宫阙的沉默与低语之中。
议事完毕,萧景珩回到瑞王府,苏云昭已通过自己的渠道得知了朝堂上的大致情形与皇帝的口谕。
她迎至廊下,目光沉静如水,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清茶。
“父皇此举,仍是平衡之道。”
萧景珩换下繁重的朝服,身着常服,对苏云昭道,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既肯定四弟前线辛苦,也认可我等后方之劳。
只是这僵局,不知还要持续多久,每日所耗国帑甚巨,绝非长久之计。”
苏云昭为他重新斟上一杯热茶,缓声道:
“僵持虽耗国力,却也锤炼军队,暴露问题,促使革新。
于我方而言,未必全是坏事。
至少,后勤链条得以借此机会彻底梳理顺畅,殿下之能,皇上与朝臣有目共睹。
根基稳固,方是长远之道。”
萧景珩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白瓷壁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温热,看着苏云昭沉静剔透的眼眸,心中那丝因战事不顺、局势不明而产生的细微烦闷也似乎消散了几分。
“是啊,急是急不来的。
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仅容二人可闻,“谢明蓁那边,你近日可有新发现?”
苏云昭神色不变,将《谢氏异闻录》之事择要告知,末了道:
“其能似确有其事,并非空穴来风,然规律难寻,界限不明,发动亦不由心,尚需时日仔细观察验证。
眼下北境战事僵持,她若再行‘预言’,其目标或会转向打破僵局之法,或……指向朝中人事动向,不可不防。”
萧景珩神色凝重起来,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沿:
“若她真能窥得几分天机,未卜先知,无论是用于辅佐靖王,还是另有所图,都将是心腹大患。
云昭,此事便交由你多多留心。
前线与朝堂,我们需更加谨慎,一步都错不得。”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冷静、决心与深藏的警惕。
前方的战鼓声仿佛暂时低沉,但深宫与朝堂之中的谋心之局,那无声的较量与暗涌,却从未有一刻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