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皇帝皆罢朝静养,宫门紧闭,御前侍卫加派三班,将乾元宫围得如铁桶一般。
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此刻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茧,不仅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猜测,连一丝风声也难以透出。
太医院众人口风极紧,对外一律只称“陛下积劳成疾,需静心调养”,至于病起何因、症候如何、轻重几何,则一概讳莫如深,太医院正更是亲自守在宫门,任何人不得探问。
这种秘而不宣的情状,如同一根细细的绳索,悄无声息地缠绕在谢明蓁的心头,初时不显,而后却越收越紧,几乎令她喘不过气。
她接连派出去几拨心腹,或往宫中打点,或探太医口风,或联络朝中眼线,可这些人不是无功而返,便是带回些模棱两可、甚至彼此矛盾的消息。
有的说陛下只是偶感风寒,有的却传圣体违和已非一日,更有骇人听闻之语,悄言圣上呕血、昏迷不醒,却又无法证实。
更令她心慌意乱的是,她发现自己关于这段时期的记忆,竟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越来越模糊难辨。
她拼命回想,企图从前世的重重迷雾中抓取一线真实:
皇帝是否也曾在这个时候病过?
病了多少时日?
病情轻重究竟如何?
而那件至关紧要的立储之事,又是在何时被正式提上日程、搅动朝野?
然而任凭她如何努力,脑海中的画面依旧支离破碎,恍如隔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
她只依稀记得,前世大约就在这个秋冬之交,因北境战事不利,损兵折将,龙颜震怒,对主持军务的靖王大为失望,转而更加倚重瑞王,朝中风向便是在那时开始悄然转变。
可今生,北境战事虽陷入僵持,未曾大败,靖王仍手握重兵,与瑞王分庭抗礼,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那么,皇帝突如其来的病,会不会就是打破这平衡的关键一击?
倘若皇帝就此一病不起……或是病情迁延反复,导致朝局生变,权力悄然易手?
她迫切需要更准确的信息,更需要那能扭转乾坤、甚至借此布局的“先机”。
“绮罗,莫先生那边,至今还没有确切消息传来吗?”
谢明蓁忍不住再次追问,语气中透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与尖锐。
绮罗小心翼翼地躬身回答:
“回王妃,莫先生今早才递了话进来,只说太医院几位圣手这次口径出奇地一致,实在探不出虚实。
他还特意让传话……说请王妃务必稍安勿躁,此刻妄动,只怕反而自乱阵脚。”
“稍安勿躁?”
谢明蓁猛地自榻上站起身,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带起一阵冰冷的微风,“如今这般云山雾罩、吉凶未卜的情势,你叫我如何能安?
王爷远在北境,鞭长莫及,京中若生变故,我们便是那瓮中之鳖,只怕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她疾步走到窗边,推开半扇轩窗,望着庭院中萧瑟的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下,心中的不安如同这愈加深重的秋意,无边无际地弥漫开来。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验证一下她那越来越靠不住的记忆。
“对了,粮草!”
她忽然转身,眼中倏地闪过一丝亮光,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前世大约就在此时,通往北境的一批至关重要粮草,曾因河道秋汛骤然提前而延误半月,导致前线一度吃紧,王爷还因此被御史参了一本,说他督运不力……”
她努力地回忆着更多细节,但那记忆却像是被水浸过的墨迹,团团晕开,模糊不清。
她只恍惚记得似乎是和漕运有关,可具体发生在哪一段河道?
具体是哪一日?
押运的官员又是谁?
这些关键之处,她却怎么也想不真切。
“绮罗,取北境舆图和漕运河图来!”
谢明蓁命令道,声音因极度的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地图很快在案上铺开。
谢明蓁的手指急切地在繁复的图样上划过,掠过一道道山川河流,寻找着所有可能因秋雨而发生汛情、进而影响漕运的关键河段。
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额角也在不知不觉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是永济渠?
还是通惠河?
或者是更北面的某一段险隘?
她越是想要确认,脑海中的影像就越是混乱不堪。
各种可能的画面交错重叠,撕扯着她的神经,让她头痛欲裂。
“王妃,您怎么了?”
绮罗见她脸色骤然发白,手抚额角,气息不稳,忙担忧地上前想要扶她。
谢明蓁却一把轻轻推开她的手,烦躁地揉着太阳穴:
“没事!别打扰我,让我再想想,再仔细想想……”
她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凝神静气,深入那片混沌的记忆之海。
几缕零碎的光影艰难地闪过:似乎有官员在朝堂之上因漕运之事激烈争吵,有关于某处河堤告急的紧急奏报,还有……雨,很大的、连绵不绝的冰冷秋雨。
对,秋雨!今年的秋雨似乎较往年来得更迟一些,至今仍是秋高气爽,未见往日那缠绵凄冷的连绵之势。
那么,秋汛导致漕运受阻的事情,今生还会如期发生吗?
如果发生了,她能否再次凭借这“先见之明”,助靖王规避风险,甚至……顺势将延误之责巧妙地引向负责后勤粮草的瑞王?
这个念头让她精神陡然一振。
但旋即,更大的疑虑和不确定性如同冰水般浇下。
万一记错了呢?
万一今生气候异常,根本就没有秋汛呢?
她这种全然依赖模糊前世记忆的“预言”,一旦失准,非但会严重损害她在靖王心中那份“算无遗策”的形象,更可能误导前线决策,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那种重生以来一直支撑着她的、掌控一切的感觉,正在迅速地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踩在万丈悬崖边的惊悸与眩晕。
她早已习惯了凭借先知先觉的优势俯瞰众生,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今这天赐的优势竟变得如此摇摇欲坠,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原来也并非真的全知全能,也会害怕,也会慌乱,也有力所不及之处。
“不行,我绝不能自乱阵脚……”
谢明蓁接连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住胸口那狂跳不止的心,“即便记忆不清,我终究比旁人多知道一些天下大势。
瑞王和苏云昭那些人,必定会千方百计利用这个机会巩固势力,我必须阻止他们,必须抢先一步……”
她强自镇定地走到紫檀木书案前,铺开一张暗纹信纸,提起笔,准备给远在北境的靖王写信。
她要提醒王爷,务必万分警惕京中动向,尤其是瑞王可能借陛下静养之机揽权干政。
同时,她也要极为委婉地提及自己那不甚清晰的“预感”——关于漕运可能因天气而出现的问题,让王爷务必早做防备,哪怕只是以防万一。
笔尖已然蘸饱了浓墨,她却悬腕良久,迟迟未能落下第一字。
该如何措辞?
难道直言她的记忆模糊不清,诸多细节难以确信,只能凭一点感觉猜测?
这岂非自曝其短?
只会让本就因战事胶着而心绪不佳的靖王,更加怀疑她的能力与价值。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切无力感,如冰冷的海潮般猛然攫住了她,几乎令她窒息。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贴身侍女略显急促的声音:
“王妃,王妃!
王爷从北境派人星夜送家书回来了!”
谢明蓁闻言眼睛骤然一亮,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
王爷的这封家书之中,或许会提及前线具体情况,或许能侧面印证她的某些猜测,哪怕只有一丝线索也好!
她立刻丢下笔,再也按捺不住那份急切,声音都微微发颤:
“快!立刻拿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