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萧景琰那封情词恳切、请求回京探病的加急奏章,比瑞王萧景珩那封旨在请安与表达忧惧的奏折,稍晚了几日,送达了气氛凝重、如同绷紧之弦的京城。
此刻的承启帝,在经过太医院众太医连日来的全力救治与精心看护下,那场来势汹汹的高热终于暂时退去,病情算是勉强稳定下来,不再有性命之虞。
但这场大病终究是耗尽了他本就日渐衰颓的元气,龙体依旧极度虚弱,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大多数时间仍需要卧床静养,连坐起来片刻都显得十分艰难。
朝政事务,目前主要由以内阁首辅为首的几位核心大学士协同处理,只有遇到真正关乎国本的重大事项,才敢小心翼翼地前往乾元宫偏殿,由内侍代为转奏,或是在皇帝精神稍好的短暂时刻,亲自进行极其简短的禀报,由皇帝做出最终裁决。
萧景琰的奏章一经由通政司呈递上来,立刻在留守京城的重臣圈子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些早已暗中投靠或倾向于靖王阵营的官员,自然是心中暗喜,认为这是靖王表现孝心、抢占先机、拉拢帝心的绝佳机会,纷纷上书附议,言辞凿凿,声称“靖王殿下忠孝天性,闻陛下欠安而忧惧如焚,此情天地可表,应予准奏,以全殿下纯孝之心,亦安天下臣民之望”。
然而,那些倾向于瑞王阵营,或是秉持中立、以国事为重的官员,则对此深感忧虑,乃至强烈反对。
前线主帅,肩负一方安危,岂能因私废公,擅离汛地?
若北狄探知主帅不在,趁机大举反扑,前线军心涣散,导致战局溃败,那丢失的可是国土,牺牲的可是万千将士的性命!
这后果,谁能承担?
这责任,岂是一句“尽孝”就能轻易抹去的?
消息传回瑞王驻地,萧景珩闻讯后,面色沉静如水,并无丝毫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定萧景琰会有此一举。
苏云昭安静地侍立在一旁,亦是默然不语。
她清澈的目光掠过萧景珩沉毅的侧脸,心中已然明了,他此刻的每一个决策,都至关重要,不仅关乎个人得失,更系于天下安危。
“王爷,”一位心腹属官面带忧色,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靖王此举,名为尽孝,实则意在回京争权,昭然若揭。
若陛下被其孝心所感,准其所请,则前线数十万将士群龙无首,危如累卵!
且京中势力平衡必将被彻底打破,于大局极为不利啊!”
另一属官则顾虑道:
“然靖王此番高举孝道大旗,占据大义名分。
若王爷此时出面强行阻拦,恐怕会授人以柄,被那些小人非议,指责王爷不念兄弟之情,阻挠人子尽孝,有损王爷贤名。”
帐内众人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萧景珩却始终端坐于主位之上,目光沉凝,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规律的、轻微的“笃笃”声,显然正在心中飞速地权衡着所有的利弊得失,以及最稳妥的应对之策。
苏云昭看着他沉静如水的侧脸,心中微动。
她相信,以萧景珩的政治智慧与远见,必然能看清这其中的关键,做出最符合当下局势、也最能体现其格局的决定。
果然,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萧景珩缓缓抬起头,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扫过帐内每一位属官的脸,声音平稳而清晰地说道:
“四弟闻听父皇欠安,忧心忡忡,思亲情切,上书请求回京探视,此乃人子之常情,其心可悯,其情可恤。”
他先是充分肯定了萧景琰作为儿子的孝心,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体现了作为兄长的宽容与理解。
然而,紧接着,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而坚定,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权威:
“然,诸位需知,北境战事未平,烽烟未熄,狄军主力犹在边境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再度寇边!
主帅,乃一军之胆,三军之魂!
肩负着守土卫疆、护佑黎民的千钧重担!
岂可因私人之情感,而轻弃国家之重责?
若因主帅不在而致军心动摇,防线溃散,战局败坏,则非但无益于父皇康健,反会因边关告急、国土沦丧之噩耗,徒增父皇之忧劳与病痛!
此等行为,非为真孝,实乃陷父皇于不义,置家国于险境之大不孝也!”
他霍然起身,挺拔的身姿在帐内投下一道坚定的影子,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锐利地看向京城的方向:
“父皇乃英明神武、心怀天下之主,必能深明大义,体谅边关将士之艰辛,以国事安危为念!
本王即刻再次上书,陈明前线之利害,剖析主帅轻离之弊端,恳请父皇以边防大局、江山社稷为重,暂不准靖王所请!”
他略微停顿,语气稍稍缓和,补充道:
“同时,在本王奏章之中,需附议奏请父皇,可即刻派遣太医院资深院判,携宫中珍稀药材与陛下之慰勉旨意,速速前往靖王军中,代为诊视靖王,并宣达陛下期望其安心战事、为国建功之圣意。
如此安排,既全了兄弟之情谊、人子之孝心,亦不负父皇之重托,不负江山社稷之重任!”
这一番话,高屋建瓴,公私分明,既有对兄弟情分的顾全,更有对家国责任的坚守;
既展现了顾全大局的胸襟与智慧,又体现了对父皇和兄弟的细致关切。
格局之宏大,思虑之周全,与靖王那一意孤行的“孝心”形成了鲜明对比。
帐内属官闻言,无不被其折服,先前存有疑虑者也豁然开朗,纷纷躬身,心悦诚服地齐声道:
“王爷思虑周详,英明决断!臣等拜服!”
苏云昭站在一旁,清晰地听着萧景珩这番有理有据、进退有度的应对之策,看着他沉稳如山、指挥若定的身影,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混合着赞许、欣慰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总能在这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局面中,迅速找到那条最稳妥、最持重、也最符合长远利益的道路。
这与她之前选择暂时隐忍母亲冤案、优先应对皇权危机的决定,在某种程度上,竟是如此地异曲同工。都是为了那更为重要的、关乎整个王朝稳定与万千黎民福祉的大局。
瑞王这份沉甸甸的奏章,以及部分中立重臣持相同观点的进言,很快便被一并送到了皇帝养病的乾元宫,摆在了龙榻旁的御案之上。
乾元宫内,药香依旧袅袅弥漫,气氛压抑。
皇帝虚弱地靠在厚厚的软枕上,听着内阁首辅跪在榻前,用尽可能平缓、简练的语言,禀报着关于靖王请归一事在朝臣中引发的争议与分歧,以及瑞王奏章中所陈述的主要观点与替代方案。
皇帝闭着眼睛,蜡黄而松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已经睡着。
殿内一片死寂,只听得见皇帝那比常人粗重、却明显乏力的呼吸声,以及殿外风吹过檐角的呜咽。
皇后周氏安静地坐在榻边的一张绣墩上,目光低垂,手中轻轻捻动着一串佛珠,看不出喜怒。
林贵妃则站在稍远一些的屏风旁,双手紧紧绞着帕子,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丝绸里,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屏住了,紧张万分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将影响她与她儿子未来命运的最终决断。
仿佛过了许久,久到林贵妃几乎要按捺不住那即将冲口而出的、为其子辩解的言语时,皇帝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布满了浑浊的血丝与疲惫,但他目光缓缓扫过榻前众人时,依旧带着一丝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最后的清明。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干涩而沙哑的声音,微弱得几乎需要人凑近才能听清,但那每一个字,却都如同金玉坠地,带着最终的裁决力量:
“准……瑞王所奏。
拟旨……告诉景琰,朕……已知其孝心,然……边事为重,让他……安心打仗,不必返京。
着……太医院右院判,携……宫中良药,即刻前往……代朕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