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府,昭晖院内书房。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却驱不散苏云昭眉宇间那抹沉凝。
她端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封刚刚由凌墨亲自送来的密报。
上面详细记录了圣旨送达靖王军中后,萧景琰的震怒、其对瑞王的切齿怨恨,以及谢明蓁近日情绪失常、责罚侍女之举。
烛光下,苏云昭的面容平静无波,唯有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在读到某些字句时,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萧景琰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
而谢明蓁的失态……苏云昭指尖轻轻点着“记忆混乱”、“预言失误”等字眼,心中的那个猜测愈发清晰。
谢明蓁,恐怕并非仅仅是工于心计,她身上,或许真有什么超越常理的依仗,只是这依仗,似乎并非万能,甚至开始出现反噬。
然而,此刻萦绕在她心头的,并非宿敌的窘境,而是另一桩更沉重、更贴近她血脉的往事。
她移开密报,打开书案一侧一个上了小锁的紫檀木匣。
里面并无金银珠玉,只静静躺着一枚色泽暗淡的银簪,几页泛黄的信笺,以及一小块看似普通的青布碎片。
这些都是她千辛万苦,甚至搭上了母亲旧仆性命才换来的,指向母亲真正死因的证物。
尤其是那几页信笺,是母亲生前留下的手书,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仓促与绝望。
信中并未明指何人,却隐晦提及,因偶然听闻一桩涉及“锦华宫那位”与某位“谢姓权臣”的旧日密谋,关于如何构陷一位手握兵权的忠良将领,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彼时荣宠正盛,势焰滔天,吾知此秘,如怀璧其罪,恐难见明日之晖……”
锦华宫,正是林贵妃居所。
而“谢姓权臣”,除了当朝丞相谢泊远,还能有谁?
证据链虽非铁板一块,但指向已足够明确。
母亲,安靖侯府的原配夫人,并非如外界所言郁郁而终,而是因为撞破了林贵妃与谢丞相联手构陷忠良的惊天秘密,才被无情灭口。
一股混杂着悲恸、愤怒与无尽恨意的情绪,瞬间攫住了苏云昭的心脏,让她呼吸都为之一窒。
她闭上眼,仿佛能看见母亲在那冰冷侯府中,最后时刻的孤寂与恐惧。
为人子女,明知母亲含冤莫白,仇人依旧高高在上,享受着荣华富贵,她如何能甘心?
如何不想立刻将证据公之于众,让林贵妃和谢家付出代价?
现代灵魂烙印在她骨子里的,是对正义与真相的执着追求。
她几乎能想象出,若在验尸台上,她拿到如此确凿的证物,定会毫不犹豫地申请逮捕令,将嫌疑人绳之以法。
可是……这里不是法治分明的现代。
这里是皇权至上、波谲云诡的大胤王朝。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皇帝病体未愈,朝局暗流汹涌,靖王刚受申饬,恨意正浓,边境战事虽暂缓却未平息。
此刻,若将这桩涉及贵妃与当朝丞相的陈年旧案掀开,会引发怎样的滔天巨浪?
林贵妃为自保,必定会疯狂反扑,其背后庞大的外戚势力与谢家盘根错节的党羽,绝不会坐以待毙。
靖王更会借此机会,将水搅浑,攻击瑞王“包藏祸心”、“构陷妃母”。
而病中的皇帝,面对如此丑闻,是会选择彻查到底,还是会为了稳定朝局,强行压下?
苏云昭不敢赌。
一旦皇帝选择后者,不仅母亲冤屈无法昭雪,更会打草惊蛇,让林贵妃和谢家有机会销毁更多证据,甚至可能狗急跳墙,对瑞王一派发动致命攻击。
届时,朝堂必将陷入空前的混乱,甚至可能引发内战。
边境狄军若趁虚而入……那后果,不堪设想。
她苏云昭,岂不成了为报私仇而置天下安危于不顾的罪人?
理智与情感在她心中激烈交锋,如同冰与火的煎熬。
她拿起那枚银簪,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是母亲遗物,承载着无尽的思念与冤屈。
她又看向那份密报,上面记录着边境的军情、朝中的动态,关乎的是家国天下,是万千黎民的生计。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是萧景珩回来了。
苏云昭迅速将证物收回匣中,锁好,放置回隐蔽之处。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起身相迎。
萧景珩披着一身夜露的寒气走进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看到苏云昭时,目光依旧温和。
“还没歇息?”
他自然地问道,走到炭盆边暖手。
“在等王爷。”
苏云昭为他斟了杯热茶,语气平和。
萧景珩接过茶盏,暖意从掌心蔓延开来。
他看着她,敏锐地察觉到她眼底那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复杂情绪,虽与她平日冷静模样无异,但夫妻日久,他总能感知到那细微的不同。
“朝中之事,你都已知晓了?”
他指的是皇帝最终决策之事。
苏云昭点了点头:
“凌墨刚送来消息。”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他,声音平静无波,“王爷处置得极好,顾全大局,思虑周详。”
萧景珩轻轻吹开茶沫,呷了一口,目光却未离开她:
“只是,如此一来,与四弟之间,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毕竟是手足兄弟。
“树欲静而风不止。”
苏云昭淡淡道,“非王爷不容人,实是势已至此,退无可退。”
萧景珩默然片刻,颔首:
“是啊,退无可退。”
他放下茶盏,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云昭,如今局势紧绷,一触即发。
你我更需谨慎,步步为营。”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传递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苏云昭感受着这份温暖,心中那个艰难的决定,终于彻底落定。
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然后松开,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声音轻却坚定:
“王爷放心,妾身明白。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有些事……即便心中再难,也需懂得权衡与等待。”
她转过身,烛光在她清澈的眸中跳跃,映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决断:
“妾身会以大局为重。
个人的恩怨情仇,与江山社稷相比,轻重自知。”
萧景珩凝视着她,他虽不知她具体所指为何,却能感受到她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克制与牺牲。
他心中一动,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惜与敬重。
他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共同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云昭,你的隐忍与付出,我铭记于心。”
他低声道,“待到此件事了,海晏河清之日,我必倾尽全力,为你达成所愿。”
苏云昭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窗纸上,映出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坚定而沉默。
她知道,她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路,将血海深仇暂埋心底,与身旁之人,共担这风雨飘摇的天下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