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的瑞王府,各处早已悬挂起喜庆的灯笼,桃符焕新,廊庑下堆积的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映着烛火,显得温馨而安宁。
仆役们步履轻快,脸上带着节日的笑意,准备着即将到来的除夕祭祀与家宴,一切井然有序,氛围祥和,仿佛白日里那场针对靖王府的无声反击,以及朝堂内外的一切风波,都与这座府邸无关。
昭晖院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暖融如春,驱散了窗外凛冽的寒气。
萧景珩与苏云昭对坐于窗下的软榻上,中间的小几上摆放着一局未下完的围棋,黑白子错落,局势胶着。
榻边小几上的博山炉吐出缕缕清幽的檀香,与窗外隐约飘来的年夜饭准备工作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一幅宁静的家庭画卷。
“谢明蓁收到那份‘礼’,怕是这个年都过不安生了。”
萧景珩执黑子,沉吟片刻,落在棋盘一处要害,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苏云昭执白子,目光在棋盘上流转,并未急于落子,闻言只浅浅一笑,从容应道:
“她心思缜密,手段狠辣,骤然受此一击,知晓自身阴私已被人洞察,必不会甘休。
接下来,要么是气急败坏,不顾后果地疯狂报复;要么是暗下惊惶,更加隐秘阴险地行事,试图找出我们的破绽。”
“不错。”
萧景珩点头,目光从棋局抬起,落在苏云昭沉静的侧脸上,“父皇如今猜忌日深,对兵权、对朝局、对我们兄弟的一举一动都倍加关注。
我们任何过激的反应,任何看似‘结党营私’、‘揽权自重’的举动,都可能成为他人攻讦的借口,也可能引来父皇的雷霆之怒,前功尽弃。”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洞悉世事的冷静:
“如今之势,敌动我不动,方为上策。
靖琰性情急躁,缺乏耐性,谢氏又因记忆之事渐生惶惑,依赖之心动摇,他们动得越多,动作越大,露出的破绽便越多,也越容易引起父皇的厌弃。
我们只需固本培元,静观其变,以逸待劳。”
苏云昭深以为然,指尖白子轻轻落下,堵住了黑棋一处可能的攻势。
她穿越而来,拥有超越时代的见识,更深知在波谲云诡的权力旋涡中,有时候“不动”比“动”更需要智慧和定力,沉默比呐喊更具力量。
“王爷所言极是。善堂风波已了,账目清白、行事坦荡便是我们最好的护身符。
年节期间,我们便闭门谢客,谨守臣子本分,专心王府内务,孝敬宫中长辈。
外示以松,内紧其防,让凌墨和王先生他们,继续暗中收集证据,严密监控各方动向即可。账,总要一笔一笔算清楚。”
她顿了顿,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洞察的光芒,补充道:
“至于谢明蓁……她那份倚若长城的‘先知’之能,根据近期诸多迹象来看,似乎……并非万试万灵,开始出现偏差和模糊了。”
这是她综合了谢明蓁近期几次看似“预言”实则结果不尽人意、甚至有一次在小范围赏花宴上判断失误的情报后,得出的结论。
萧景珩眸光微动,闪过一丝锐利:
“哦?若真如此,倒是意外之喜,亦是情理之中。
依赖外力,终非长久之计,镜花水月,终有破碎之时。”
他说着,拈起一枚黑子,稳稳落下,棋子与棋盘碰撞发出清脆一响,棋盘上黑棋大势瞬间明朗,已成合围之势。
“便以此策。以不变应万变,巩固自身,静待时机。
时机一到,自当雷霆一击。”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默契尽在不言中。
他们一路走来,从最初的相互试探、利益结合,到如今的彼此信任、心意相通,并肩作战,早已超越了寻常夫妻的情爱缠绵,更多了一份知己般的懂得与战友般的坚定支撑。
在这危机四伏、步步惊心的深宫朝堂之中,这份默契与信任,是他们最珍贵的铠甲与利器。
接下来的几日,瑞王府果然门户紧闭,除了必要的年节宫廷往来、入宫向皇帝皇后请安,萧景珩与苏云昭几乎谢绝了一切访客和宴请。
萧景珩每日或在清梧轩批阅文书,处理皇帝交办的政务,或入宫侍奉皇帝汤药,闲话家常,言行举止,一如既往的谦和沉稳,纯孝恭敬。
苏云昭则专心打理王府内务,将年节祭祀、人情往来、府中用度等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对下人恩威并施,府内风气为之一肃,上下归心。
相比之下,靖王府虽依旧车马盈门,宴饮不断,显得热闹非凡,但细心之人却能察觉到,那份热闹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与浮躁。
谢明蓁的笑容依旧明艳动人,但偶尔流转的眼波中,却藏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焦躁与阴郁。
她下令彻查内鬼,揽星阁内气氛紧张,几个平日里稍有嫌疑、或只是办事不力的仆役管事都被她寻了由头带下去严加拷问,弄得府中人心惶惶,噤若寒蝉。
萧景琰对她这般近乎偏执的“小题大做”略有不满,觉得有失体统,但见她信誓旦旦说瑞王府必有阴谋,苏云昭此举意在离间他们夫妻、扰乱靖王府,也只能暂时由她去了,只是心中那份因久等不得储位而生的烦躁,愈发浓重。
腊月三十,除夕。
宫中按制赐下丰盛的年菜,皇帝于麟德殿设家宴,皇室宗亲、后宫妃嫔、诸位皇子及家眷皆需出席。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一派天家气象,其乐融融。萧景珩与苏云昭举止得体,仪态万方,对皇帝、皇后尽显孝心与恭敬,对靖王夫妇亦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客气与疏离,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萧景琰虽努力维持着爽朗的笑容,与宗亲将领谈笑风生,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急切,与谢明蓁在应对间偶尔流露出的那一丝心神不宁与强颜欢笑,还是落入了端坐龙椅、目光如炬的皇帝,以及某些一直冷眼旁观的有心宗亲眼中。
皇帝高坐主位,接受着儿孙后妃的朝拜与祝福,说着勉励团圆、寄望来年的吉祥话语,脸上带着帝王应有的威仪与温和。
然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不经意间扫过沉稳如山、气度雍容的瑞王夫妇,再掠过那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难掩浮躁的靖王夫妇时,眼底深处掠过的那一丝极其复杂的权衡与考量,却无人能够窥见。
夜色渐深,宫宴散场。瑞王府的马车碾过帝都积雪清扫后依旧湿滑的街道,在寂静的夜色中缓缓回府。
车厢内,苏云昭轻轻靠在萧景珩的肩头,感受着马车行进间轻微的晃动,望着窗外偶尔闪过的、别人家守岁的灯火,轻声道:
“这个年,看似热闹,底下却藏着太多东西,怕是不会太平静了。”
萧景珩伸出手,稳稳地握住她微凉的柔荑,包裹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之中,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
“风雨欲来,我自岿然。只要我们夫妻同心,彼此信任,便无所畏惧。”
马车驶入沉沉的夜色,将宫城的璀璨灯火与喧嚣繁华远远抛在身后。
然而,无论是瑞王府刻意维持的宁静致远,还是靖王府难以抑制的躁动不安,都清晰地预示着,承启二十八年的这个冬天,以及即将到来的春天,仅仅只是一个更为激烈、更为凶险的夺嫡序幕。
更大的风波,正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凝聚着力量。
而已经定下“以静待动”之策的瑞王夫妇,此刻如同蛰伏于深林的猎手,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破绽,等待着那属于他们的、一击制胜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