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京城,春寒料峭,前夜的微雨让青石板街道显得湿滑清冷。
西市附近,一家门面不甚起眼、内里却颇为雅致清静的茶楼“清源居”二楼雅间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也氤氲着龙井新茶的清香。
瑞王府侍卫统领凌墨,今日换下了一身劲装,穿着寻常富商惯着的宝蓝色绸缎长衫,腰间悬着一块品质中上的玉佩,扮作一名姓李的茶叶商人,正与一位面色憔悴、眼神却仍带着军人锐利、身着半旧棉袍的汉子对坐饮茶。
这汉子,正是日前在京西大营被靖王革职并杖责的张威校尉。
“张兄,一别经年,不想在此相见。听闻你近日……受了些委屈,伤势可好些了?”
凌墨语气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他亲手执壶,为张威续上热茶,又推过一碟做工精致的豌豆黄,“这茶楼的点心尚可入口,张兄且尝尝,暖暖胃。”
张威面对这位多年前曾在边军中有过数面之缘、据说后来退役经商的“李茂”,神情间仍带着几分经历大变后的警惕与挥之不去的落寞。
他拱了拱手,声音因伤势和心绪显得有些沙哑低沉:
“有劳李兄挂心,还记着小弟。
皮肉伤,将养些时日便无大碍了。”他并未动那点心,目光在凌墨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这位旧识突然出现的意图。
凌墨仿若未觉他的戒备,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真诚的惋惜之色:
“张兄之勇武悍烈,当年在北疆便是出了名的,小弟素来敬佩。
此次北境断后,面对狄人精锐铁骑,能临危不乱,护得大部主力与重要将领安然撤离,已是奇功一件。
兵凶战危,些许辎重损耗,实乃再寻常不过。靖王爷以此重责,未免……唉,令人心寒啊。”
他话语未尽,却已将同情与不平之意,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这番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在张威心中激起了波澜。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泛白,眼底压抑许久的屈辱与不甘几乎要汹涌而出。
他沉默着,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军人最后的倔强:
“军令如山……王爷既认定末将有过,末将……无话可说。”
只是那语气中的苦涩与愤懑,已是昭然若揭。
“张兄高义,小弟佩服。”
凌墨适时地赞了一句,并未继续挑动他的情绪,而是话锋一转,切入实际,“只是,英雄亦需为稻粱谋。张兄如今赋闲在家,听闻家中尚有高堂妻儿需奉养,往后生计……小弟不才,经商多年,略积薄产。
恰巧在京郊房山有一处田庄,规模尚可,正缺一位像张兄这般沉稳干练、又能震慑宵小的管事。
待遇方面,定不会亏待张兄,庄上出息可分三成,且可携家眷一同安置,不知张兄……意下如何?”
这并非简单直接的赠予金银,那带有施舍意味,极易伤及张威这等耿直军汉的自尊。
提供一份体面、有实权且收入稳定的管事职位,既全了他的颜面,称其为“聘才”,又切实解决了他革职后最大的生存困境与家小安置问题。
其中的尊重与诚意,不言而喻。
张威彻底怔住了。
他原以为对方最多是口头安慰,或象征性给予些许银钱帮助,万没想到竟是如此周全且尊重人的安排。
他抬眼,再次仔细看向凌墨,对方目光澄澈坦然,带着商人式的精明与恰到好处的豪爽,并无半分施舍或居高临下之态,仿佛真的只是欣赏他的才能,欲诚心聘请。
内心瞬间经历了激烈的挣扎与权衡。
他并非蠢人,隐隐已猜到这“李茂”的出现绝非偶然,其背后恐怕站着与靖王府不对付的势力,极有可能就是近日风声中所言的瑞王府。
一边是刻薄寡恩、动辄得咎的旧主,一边是在他落难时伸出援手、给足尊重与实惠的新东家……尽管这“新东家”目的不纯,但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对比靖王的“落井下石”,分量实在太重。
良久,张威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袍,对着凌墨,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兄……不,恩公!雪中送炭,解我燃眉之急,保全张威一家老小生计,此恩如同再造!张威一介武夫,别无长物,唯有这副残躯与些许薄力。
庄上管事一职,张某愿效犬马之劳,定当兢兢业业,不负恩公所托!”
凌墨连忙起身,双手扶住张威的手臂,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
“张兄言重了!快快请起!你我相识于微末,何必行此大礼?
往后便是一家人,共同将这庄子经营好,便是对小弟最好的回报了。”
类似这般精心设计、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接触与援助,也在其他几位对靖王心存强烈不满、处于困境中的中下层将领身上,通过不同的隐秘渠道和身份掩护,悄然发生着。
或是经由“旧友”引荐安排闲职,或是假借“同乡会”名义给予经济支持,态度无一不是客气尊重,解决的都是对方最迫切的实际困难。
这些举动,并未立刻让这些将领阵前倒戈,宣誓效忠瑞王。
但无疑在他们被靖王寒透了的心中,注入了一股暖流,投下了一颗充满分量的种子。
原本或许只是对靖王个人的怨愤,此刻开始悄然转化为对瑞王一方的好感与倾向。
部分态度松动较为明显的,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向瑞王方面透露一些看似无关紧要、但拼凑起来却能窥探靖王阵营某些动向的零星信息。
瑞王府内,萧景珩听着凌墨详细汇报接触张威及其他几人的过程与结果,面色沉静,看不出太多波澜。
苏云昭在一旁,指尖轻轻拂过情报上记录的“感激涕零”、“态度松动”等字眼,轻声道:
“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
如今种子已悄然播下,深浅得宜。
我们只需保持耐心,静待时机,适时浇灌,避免操之过急引起对方警觉。
假以时日,自有破土成荫,为我所用之日。”
萧景珩微微颔首,目光深邃:
“此言甚是。
此事关乎军心向背,乃长远之策,需持之以恒,更需如履薄冰,万分谨慎。
所有接触往来,必须做到天衣无缝,绝不可令对方抓住任何把柄,否则前功尽弃,反遭其噬。”
他深知,挖掘墙脚之事,尤其是在军方,最为敏感,一旦暴露蛛丝马迹,便是授人以柄,必然引发靖王一方疯狂的报复与皇帝更深的猜忌。
然而,世间之事,往往难以尽如人意。
瑞王这边的动作再如何隐秘,频繁接触被靖王处罚的将领,且其中几人境遇很快得到改善,这等不寻常的现象,终究还是引起了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一丝微弱的风声,开始如同初春的游丝,若有若无地在某些特定的圈子里飘荡,最终,不可避免地,悄然传向了那座门庭若市、富丽堂皇的靖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