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一处隶属于谢家、表面看来早已荒废多年的别庄。
风雨侵蚀的木门虚掩,墙头杂草丛生,任谁看去都只道是无人问津的废园。
然而地下,深藏着一间极为隐秘的地窖,入口隐蔽在破旧灶台之下,需启动机关方能显现。
地窖之中,空气滞重而混浊,弥漫着陈年灰尘的沉闷、劣质油灯燃烧时的呛人烟味,以及墨锭研磨后特有的微涩清香。
两盏如豆的油灯,灯芯被刻意剪得极短,光线昏黄黯淡,仅能勉强照亮方桌周围一片狭小的区域,投下幢幢黑影,将两名黑衣死士忙碌的身影拉得细长,映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火光微微摇曳。
其中一人,面容精悍,肤色黝黑,一双手更是指节粗大、布满老茧,一望便知是常年习武操持之人。
他正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将一张边缘毛糙、质地略显粗硬、微微泛黄的纸张在方桌上缓缓铺平,用一方沉木镇尺压住一角,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谨慎,仿佛对待的不是一张纸,而是性命攸关的武器。
另一人,身形稍显瘦削,包裹在夜行衣中的身躯似乎并不强壮,但一双手却稳定异常,眼神更是沉静如古井深水,不见波澜。
他手持一支特制的细狼毫笔,笔杆光润,显是常被使用,此刻他正凝神在一方旧砚上缓缓地、均匀地蘸取着墨汁。
那墨汁色泽并非寻常的漆黑透亮,而是混合了微量特意寻来的陈年灰土与隔夜浓茶,刻意调制出的、一种仿佛历经翻阅摩挲后留下的暗沉色泽。
瘦削死士屏息凝神,目光在面前铺开的信纸和旁边一张字迹潦草的草稿间快速移动。
草稿上的内容,是莫先生根据谢明蓁那模糊不清、零星片段的指示反复斟酌后拟定的,刻意模仿着北狄文书的汉文书写习惯,词句简练甚至有些生硬,透着一股属于草原的蛮横与不容置疑的直白。
“……兹有大事,需贵方鼎力配合。
俟秋高马肥之际,于雁回谷设伏接应……事后,幽云三州水草丰美之地,可许尔部放牧,盐铁之利,亦可商榷……”
书写者腕力沉凝,笔锋刻意追求一种想象中的、属于狄人武将的遒劲与潦草,起落转折间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杀伐之气,力求形神兼备。
落款处,他依照莫先生提供的、那极其简陋近乎模糊的信息,凝神运气,画上一个形态略显抽象、却透着一股野性的狼头图腾,这已被认为是那位狄将阿史那罗浑可能使用的私人印记。
“时间具体定在何时?”
负责准备物品的精悍死士将一切用具检查完毕,压低声音问道,在这密闭死寂的地窖中,他的声音虽轻,却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能听到一丝微弱的回响。
书写者手腕稳健,笔走龙蛇,头也不抬地答道,声音同样低沉而平稳:
“莫先生传达王妃的意思,大概是九月初十左右,地点就在雁回谷。
王妃记得……恍惚前世此时,边境靠近雁回谷一带,似乎确实有过一次小规模的摩擦冲突,正好可以利用这个众人略有印象的时间点,增加此信的可信度。”
“九月初十……雁回谷……”
精悍死士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常年行走边境,对各地地理气候、水文草场的变化了如指掌,不由得低声喃喃,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提出疑问:
“此时节,塞北秋风已起,雁回谷一带草木实则已开始枯黄,水源亦因雨季过去而不如夏季丰沛,严格说来,并非真正‘秋高马肥’、进行大规模隐秘军事行动的最佳时节。
而且,据我前些时日得到的零星消息,北狄左贤王部的主力,今秋似乎更偏向东北方向的丰茂草场活动,与雁回谷所在的西北方向,距离颇远,若无重大缘由,轻易不会调动至此……”
书写者的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一滴饱满的浓墨险些因这微小的停滞而滴落纸面,污了字迹。
他立刻稳住心神,腕上力道重新变得均匀,笔锋继续流畅地移动,低声道:
“上位者既有此安排,必然经过深思熟虑,想必有其深意。
我们照做便是,无需多言。”
他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后、刻入骨血的不容置疑的执行力。
他继续专注书写,在信中明确提到了“阿史那罗浑”之名,并隐晦提及了“以边境紧缺之盐铁为酬”的承诺,字句间试图构建起一种心照不宣的勾结氛围。
然而,无论是执笔的他,还是负责转述命令的莫先生,亦或是那记忆源头已模糊失真、夹杂着太多主观臆断与碎片的谢明蓁,都未能察觉,或者说无法察觉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那位名为阿史那罗浑的狄将,在去岁寒冬的一场残酷部落内斗中,已然身负重伤,双腿残疾,早已卸甲归养,远离了军权核心,根本不可能在所谓的“秋高马肥”之际,亲自领兵出现在数百里外的雁回谷。
而谢明蓁记忆深处那场因时空转换而变得模糊的边境小冲突,其真正的主角也并非阿史那罗浑本人,而是其麾下的一名早已取而代之的部将。
信件的主体内容很快书写完毕。接下来是更为繁琐精细的做旧工序。
他们用烛火进行轻微的、有控制的烟熏,模仿传递途中可能遇到的烟火气息;
用沾了清水的软布极小心地局部晕染,制造出风雨侵蚀的细微痕迹;
甚至刻意用手指蘸取少许油脂,在边角制造出一些看似无意留下的折痕与难以察觉的污渍。
两名死士配合默契,手法老道精湛,一遍遍检查,互相印证,确认每一个细节都尽可能完美,经得起最苛刻的查验。
最终,一封看起来历经辗转、内容骇人听闻的“通敌密信”呈现在昏黄的灯光下。
纸张的质地与颜色、墨色的特殊调配、笔迹的刻意模仿、印记的形态、以及各处做旧痕迹,几乎天衣无缝,足以乱真。
“明日便可按计划进行密封,然后交付莫先生。”
精悍死士将成品拿起,就着灯光仔细端详良久,从各个角度反复审视,终于松了口气,做出了判断。
书写者点了点头,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
他的目光却下意识地再次扫过信中那几处关键——“九月初十”、“雁回谷”以及“阿史那罗浑”这个名字。
一丝极淡的、属于职业本能的疑虑,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沉静的心底悄然掠过,无声却存在。
但他迅速地将这丝不合时宜的疑虑压下,掐灭在萌芽状态。
上位者的谋划,牵扯甚广,波谲云诡,岂是他这等只负责执行命令的死士能够妄加揣测的?
他的任务,从来都只是完美地、不留痕迹地执行命令。
信件被小心地用防潮的油纸包好,放入一个看似寻常、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旧木匣中。
地窖重归死寂,只余下两盏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轻响,以及那似乎更加浓重的陈腐气息。
那几处细微的、源于记忆偏差与信息缺失而产生的破绽,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沉入了伪造完美的表象之下,等待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一双足够敏锐、足够警惕、并且知晓内情的眼睛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