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晖院,锦墨堂。
夜风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带来庭院中晚香玉的丝丝甜沁,却吹不散书房内凝重的气氛。
苏云昭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身姿挺拔如兰。
案上,数本厚薄不一、材质各异的册簿摊开着,上面密布着娟秀而不失风骨的字迹,以及各种只有她自己才完全明白的标记符号。
挽月安静地在一旁用白玉貔貅镇纸压着纸张边缘,同时细致地研墨,动作轻缓,生怕打扰了主子的思绪。
拂雪则如同融入了阴影般,静静立于门廊一侧,耳听六路,警惕着任何不必要的打扰。
烛光明亮,映照着苏云昭沉静的侧脸。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而专注地扫过由不同渠道汇总而来的信息。
有关谢家及其关联商号近半月来的大额银钱流向、异常物资采买记录;
有凌墨那边送来的、关于巡防营那三名被监控军官——刘莽、孙德海、王五的详尽行踪报告,包括他们每日见了何人,去了何处,甚至细微的表情变化;
还有她通过一些隐秘且可靠的关系,从户部、兵部流转出来的、关于边关军报、粮草调拨、乃至各部族动向的抄录摘要。
她看得极慢,也极仔细。时而提笔在旁边的澄心堂纸上记下几个关键词,时而凝眉沉吟,指尖无意识地在某个数据或名字上轻轻圈点。
“王妃,可是看出了什么不妥?”
挽月见主子久久不语,神色却愈发凝重,终是忍不住轻声询问,语气带着关切。
苏云昭没有立刻回答,她用指尖点了点摊开的一本账册上的几处记录,声音清冷如同山涧幽泉:
“你看这里,谢家名下最大的绸缎庄‘锦云轩’,账面上看并无问题,但其三日前,有一笔高达五千两的现银,以采购稀缺西域香料的名义支出,最终却几经周转,流向了西市一家门面狭小、生意看似清淡的‘张记皮货店’。
而那家店,正是凌墨之前重点标记过的、暗地里承接打造非常规皮甲、甚至轻便锁子甲私活的店铺之一。”
挽月凑近了些,仔细看去,点头道:
“是了,奴婢记得。
还有这笔,城东的‘福隆当铺’,近半月来很是反常,收进了不少价值不菲的古玩玉器,来源多是些生面孔,且当银给得异常丰厚,远超市价。
丹心前几日无意中听人嚼舌根,说这家当铺的背后东家,与谢家一位掌管外务的远房姻亲,往来甚是密切。”
“不止是银钱流向蹊跷。”
苏云昭又翻开另一本专门记录人员动向的册子,纤长的手指划过一行行名字,“人员调动也颇为耐人寻味。
谢家位于京郊的几处别业,其护院人手,近期以来,陆续以‘家中老母病重需回乡侍疾’、‘自身染病需静养’等看似合情合理的缘由,替换了接近三成。
新补进来的这些人,据我们的人远远观察,大多步履沉稳,眼神锐利,太阳穴微微鼓起,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悍勇之气,不似普通看家护院,倒更像是……经历过沙场战阵、见过血的精锐老兵。”
她拿起凌墨送来的最新报告,快速浏览着:
“再看刘莽、孙德海、王五这三人,近几日当值循规蹈矩,并无逾越之处,与谢家那位管事谢福的接触也似乎完全中断了。
但这表面的风平浪静,反而更令人心生警惕。
如此关键、且已暴露在我们视线中的棋子,岂会轻易废弃不用?
除非……他们有了更重要、更隐秘的布局,这些小鱼小虾暂时无需动用,或者,是在等待一个更关键、更统一的时机,再行启动。”
苏云昭站起身,步履轻盈地走到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幅京城详细舆图前。
她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掠过那些被不同颜色细小旗帜标记出的地点——谢家别业、异常资金流入的店铺、被收买军官的驻防区域……这些点,看似分散,却隐隐有一条无形的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近日翻阅边关简报时,看到的一则不起眼的消息:
北狄左贤王部因内部纷争及草场分配问题,今秋整体动向与往年有异,部分主力兵力有向东北方向收缩的迹象,与西北方向的雁回谷等地,关联性大大降低。
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思绪的某个角落,变得清晰起来。
谢明蓁如此急于暗中积蓄武力,收买巡防营基层军官,又调动大量来路不明的资金和人手,其所图必然极大,绝不仅仅是为了防守自保或小打小闹的构陷。
能与如此规模的暗中准备相匹配的阴谋,要么是旨在宫廷的激烈政变,要么……就是构陷一个足够分量、足以一击致命的罪名——比如,通敌叛国!
这个想法让她背脊微微一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她倏然转身,看向挽月,语气沉静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立刻传信给我们在谢家外围,以及那几个关联商铺附近的眼线,命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重点查探近期是否有异常的信件往来,尤其是可能与边关方向有关的传递痕迹。
还有,让凌墨增派机警可靠的好手,盯紧谢家所有可能与外界传递消息的渠道,包括那些看似普通的商队、驿卒,甚至往来送货的脚夫,一个都不要放过!有任何蛛丝马迹,立刻来报!”
“是,王妃!奴婢这就去!”
挽月神色一凛,深知事态严重,立刻领命,脚步匆匆而去。
苏云昭重新坐回书案前,提起那支狼毫笔,在雪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了“通敌”、“构陷”、“时间契机”几个词。
若她的推断无误,谢明蓁正在策划的,是一个针对景珩的、极其恶毒且庞大的阴谋。
那么他们眼下观察到的所有异常动向,可能都只是在为这个最终阴谋铺路,编织着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大网。
必须尽快弄清楚对方的具体计划、关键节点,才能抢占先机,撕破这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