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砺锋斋。
书房内,鎏金狻猊香炉中吐出缕缕青烟,是名贵的龙涎香,然而此刻这馥郁的香气,却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萧景琰的心头。
他猛地从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上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动了身旁高几上的一只官窑青瓷茶盏,盏盖与杯身碰撞,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
他剑眉紧锁,形成一道深刻的竖纹,原本英武俊朗的面容因震惊与怒火而显得有些扭曲。
他在铺着波斯地毯的书房内来回踱步,沉重的靴子踩在地毯上,发出闷响,如同他此刻躁动不安的心跳。
“伪造通敌信?构陷老三?蓁儿!”
他倏地停下脚步,霍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一派平静端坐在另一张椅上的谢明蓁,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惊怒,“你……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可知此事一旦败露,会是什么下场?
那不是简单的夺嫡失败,那是万劫不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谢明蓁抬起眼帘,眸光在烛火下显得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仿佛在讨论今晚的月色如何。
“王爷,正因此事风险极大,一旦成功,收益也方能最大。
父皇近年来对瑞王愈发倚重,赞其沉稳仁孝,处理政务愈发老练。
若我们再不兵行险着,出奇制胜,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储君之位,一步步落入他萧景珩之手?
届时,新帝登基,以萧景珩那伪善面容下的狠辣,以及苏云昭的缜密心思,岂会容你我,容谢家,容母妃安然度日?前世之鉴,犹在眼前!”
“可这也太冒险了!简直是刀尖上跳舞,火中取栗!”
萧景琰拳头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伪造信件,需要找到绝对可靠的人,模仿笔迹、用语习惯、甚至纸张印记!
安排人手将这信‘自然’地递到御前,中间环节何其之多?
任何一个地方出了丝毫纰漏,被父皇的暗卫嗅到味道,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父皇并非昏聩之君,他多疑而谨慎,岂会因几封来历不明的信,就轻易给自己的嫡子、一位声望日隆的亲王定罪?”
“正因父皇多疑,他才不会完全不信!”
谢明蓁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萧景琰面前,仰头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庞。
她放柔了声音,那声音如同带着钩子,试图抚平他的焦躁,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蛊惑,“王爷,我们并非毫无准备,莽撞行事。
信件会做得足以乱真,递送的渠道也已反复推敲,确保万无一失。
只要这封‘罪证’到了御前,依父皇的性子,必定龙颜震怒。
在他盛怒之下,下令羁押彻查的这段宝贵时间里,我们就有足够的机会,联合朝中早已站在我们这边的力量,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将此事彻底坐实!
即便……即便最后查无实据,萧景珩被怀疑的种子也已深深种下,圣心必然因此而疏远、猜忌。
而我们,只需做得干净,撇清所有关系,谁能查到我们头上?”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萧景琰紧攥的拳头,感受到他掌心的汗湿与那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王爷,您好好想想,前世我们是如何一败涂地的?
就是因为我们顾虑太多,不够狠,不够快!
总是慢他萧景珩一步!
今生既得机缘重来,难道我们还要重蹈覆辙,眼睁睁看着历史再次上演吗?”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急切,“眼下皇帝态度摇摆,瑞王势力日渐稳固,此消彼长,这是我们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了!
若不成,无非是维持现状,我们再徐徐图之;
可若成了,则大业可期,前途一片光明,再无后顾之忧!”
萧景琰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决绝光芒,以及那份支撑着她、近乎疯狂的自信,内心如同被置于油锅之上,备受煎熬。
他渴望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渴望将一直如同阴影般笼罩在他头上的、那个温润如玉的嫡兄彻底踩在脚下。
谢明蓁描绘的成功前景,如同伊甸园中诱人的禁果,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香气;
而计划失败后那万丈深渊般的恐惧,又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想起军中近日因他赏罚不公、偏袒亲信而暗生的怨气与流言;
想起朝堂上,瑞王一派官员日渐稳固的势力与愈发响亮的呼声;
更想起父皇那双深沉难测、偶尔扫过他时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退无可退的窒息感,死死地攫住了他。
“你……你究竟有几分把握?”
他喉头干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谢明蓁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那笑容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明媚动人,却又潜藏着无尽的危险。
“八成。王爷,请您相信我,也相信……‘天意’。”
她再次抬出了她那屡试不爽的“先知”之名,尽管内心深处,因近期的偏差而有一丝心虚,但此刻,她必须表现得无比笃定。
“命运,终究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萧景琰沉默了下去,书房内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最终,内心深处对权力的极度渴望,与对失败后悲惨下场的恐惧,共同扭曲、发酵,化作一股强大的推力,彻底压垮了他心中那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稻草。
他猛地反手,用力握紧了谢明蓁的手,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与挣扎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所取代,几乎是从喉咙深处低吼出来:
“好!就依你所言!此事若成,蓁儿,你便是本王……不,是朕的首功之臣!”
谢明蓁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又充满野心的灿烂笑容,就势依偎进他宽阔却有些僵硬的怀抱中,将脸颊贴在他冰凉的亲王常服绣蟒纹饰上,掩去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辨明的复杂情绪。
她知道,这仅仅是说服靖王的第一步,真正的狂风巨浪,在于计划执行中那些她已无法完全精准掌控的细节,在于那迷雾之后,是否真的还有所谓的“天意”垂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