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宫东暖阁内,鎏金蟠龙烛台上的儿臂粗蜡烛无声燃烧,将室内映照得亮如白昼,却也在地毯上投下重重叠叠、摇曳不定的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清冷而持久的香气,与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交织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皇帝萧鉴刚批阅完一份关于漕运的奏折,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发出细微的脆响。他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抬眼看向去而复返的心腹大太监洪公公。
洪公公去时手中空无一物,归来时却多了一封看似不起眼的信函。
他步履依旧轻缓,面皮白净如常,唯有眼角那几不可察的一丝紧绷,泄露了此刻的不同寻常。
他行至御案前,并未如常禀报琐事,而是躬身,将信函双手呈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皇上,此物……是老奴方才在西苑回廊偶然拾得。
出现得颇为蹊跷,老奴不敢擅专,更不敢经由他人之手。”
皇帝萧鉴的目光落在洪公公手中那粗糙的信封上,封口处一个模糊的狼头印记,让他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他并未立即去接,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审视。
洪公公跟随他数十年,最是清楚分寸,能让他如此谨慎,甚至打断自己理政也要立刻密报的,绝非寻常之物。
“何处拾得?”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回皇上,是在通往内务府库房那条僻静回廊的角落,一个废弃花盆之下。”
洪公公如实回禀,将清晨小德子“意外”冲撞,自己“偶然”发现的经过,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一遍,未添加任何个人揣测,却已将那份“巧合”与“刻意”凸显无疑。
皇帝听完,沉默了片刻,方才伸出了手。那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接过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块灼人的火炭。
指尖触及粗糙的纸张,一种冰冷的触感传来。他仔细端详了一下信封,尤其是那个狼头印记,这才用指甲挑开并未完全封死的封口,抽出了里面的信笺。
暖阁内只剩下纸张展开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皇帝的目光初时是惯常的浏览,但很快,那目光便凝住了,如同被钉在了信纸之上。
他阅读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逐字逐句,仿佛要将每一个墨点都看得分明。
那上面一行行看似拙劣模仿、实则处心积虑的笔迹,所陈述的内容堪称石破天惊——皇三子、瑞王萧景珩,竟与北狄残余势力暗中往来,信中以隐晦却足以辨明的言辞,商议着出卖边境布防、换取对方支持其争夺储君之位的条件!
时间、地点、甚至涉及的少数狄将姓名,虽有些微别扭之处,但整体构架足以令人触目惊心。
“混账!”
一声低沉的怒喝如同闷雷,骤然在寂静的暖阁中炸响。
皇帝猛地将信纸拍在御案之上,力道之大,震得茶盏盖碗叮当作响,澄澈的茶汤漾出,在明黄色的奏折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隐隐跳动,那双平日深沉似海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与难以置信的震骇。
通敌卖国!这是为人君、为人父者最不能容忍的底线!更何况,涉及的是他一直以来颇为看重、以仁厚贤德着称的嫡子!
洪公公早已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地面,大气也不敢出。
他能感受到头顶那道凌厉如实质的目光,如同冰锥般刺下,带着审视与无尽的威压。
整个暖阁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不安的噼啪声。
然而,这勃发的怒火并未持续太久。
皇帝死死盯着那封足以掀起朝堂巨浪的信,胸口剧烈起伏数次后,竟强行将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意压了下去。
多年的帝王生涯,无数次的风波诡谲,早已将他锤炼得喜怒不形于色,尤其是在这等关乎国本、牵扯骨肉的天大事情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回了龙椅,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依旧僵硬如铁,握着扶手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太巧了……这封信出现得太巧了。
就在他病愈后,朝堂论功行赏、双方派系互相攻讦清洗的敏感当口;就在他暗中考察两个儿子,心中天平尚未最终倾斜的微妙时刻。
如此致命的证据,竟以这样一种“意外”的方式,直接递到了他的眼前?
是景珩当真利令智昏,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还是……有人精心构陷,欲借此将他彻底扳倒?
皇帝的眸光重新落回那封信上,变得幽深难测,之前的震怒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冰冷的理智与审视。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再次拿起那几张薄薄的信纸,逐字逐句,反复细看,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笔划,任何一个可能存在的疑点。
那狄将的名字……时间……似乎有些对不上记忆中的战报。
还有这笔迹,模仿得再像,终究少了景珩笔下那份内敛的风骨。
“此事,”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冰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还有何人知晓?”
洪公公依旧伏在地上,声音沉闷却清晰:
“回皇上,除老奴外,绝无第二人经手。
拾获时,身边仅有两名不明就里的小太监,已被老奴斥退。他们并未看见信函内容。”
“嗯。”
皇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其他。他沉默片刻,指尖在御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那节奏缓慢而沉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洪公公的心上。
“将这信……原样收好。
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字……”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中的凛冽寒意,已让洪公公脊背发凉。
“老奴明白!老奴以性命担保,绝不敢多言半字!”
洪公公连忙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洪公公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将那封仿佛带着诅咒的信函重新收好,躬身倒退着出了暖阁,直到殿门再次合拢,他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浸透,夜风一吹,冰凉刺骨。
暖阁内,皇帝独自一人,凝视着跳跃的烛火,面容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深沉。
震怒被强行压下,但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并且迅速生根发芽。
他需要时间,需要冷静,更需要……绝对可靠的证据,来分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心,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
是儿子的背叛,还是兄弟的阋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