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梧轩内,烛火通明,将夜色隔绝在外,却隔绝不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肃杀。
萧景珩与苏云昭相对而坐,中间的红木嵌螺钿大案上,摊开的不是风花雪月的诗篇,而是关乎生死荣辱的铁证。
萧景珩今日穿着一件玄青色暗纹常服,玉冠束发,面容虽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沉静,不见丝毫慌乱。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此刻正按在一卷用明黄绸布包裹的文书上,那是去年秋狝的完整行程记录,加盖着礼部与銮仪卫的鲜红官印。
“北苑围场,自九月初八至九月廿三,共计一十六日。
每日行程、宿营地点、随行人员名录,皆在此处,与兵部报备存档完全一致,分毫不差。”
他的声音平稳,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那封构陷之信所指的九月十五,本王正随圣驾于围场核心区域演武,当日有宗室、勋贵子弟数十人在场,皆可作证。
期间,本王未曾离开御营范围,更无可能私下接触任何北狄细作。”
苏云昭微微颔首,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底绣淡紫色缠枝莲纹的衣裙,乌发简单绾起,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通身上下并无多余饰物,却更显得气质清冷,头脑清明。
她的面前,则整齐地码放着另一叠文书。
“这些是去年下半年,王爷批阅过的所有与边务相关的奏报摘要副本,以及王府与边关主要将领的正当公文往来登记册。”
她拿起最上面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指尖划过上面工整的小楷,“所有往来,事由清晰,或为粮草调度,或为军械补充,或为戍边将士请功,内容皆光明正大,经得起任何查验。
无一字涉及北狄内部事务,更无任何机密泄露之嫌。”
她放下册子,又拿起一份兵部关于冬季边防棉衣拨付的决议文书副本,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处道:
“王爷请看此处。
文中明确提及,因北狄部分部落秋季异动频繁,为加强龙骧关守备,特将原定拨往他处的五千套棉衣优先调拨龙骧关。
此乃朝廷公开的应对策略,若王爷真与北狄有所勾结,断不会在此类需多方核验的公开文书上,留下如此明确的、针对北狄的防御举措。此为一处逻辑上的硬伤,足以反证那密信之虚妄。”
萧景珩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移动,落在那行清晰的字迹上,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他抬眼看向苏云昭,烛光映照下,她专注分析的神情,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冷静与智慧,仿佛能涤荡一切污浊。
“云昭心细如发,思虑缜密,远超寻常幕僚。”
他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有卿在侧,孤方觉心安。
这些证据,环环相扣,形成了一条无懈可击的链条。
时间、地点、人物、事由,皆吻合无误,且分散于不同衙门,非一时所能伪造。”
苏云昭浅浅一笑,并未因称赞而自得。她起身走到靠墙的一张花梨木小几旁,上面放着几份按了鲜红手印的证词。
“人证方面,也已齐备。王爷当时的四名轮值贴身侍卫、负责文书登记传递的两名书记官、以及北苑围场负责马政与物资调度的三名低阶管事,均已秘密录好口供。
他们分属不同体系,互无统属,但证词均指向同一事实——秋狝期间,王爷行踪明确,并无任何异常举动或秘密会见。”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沉稳:“这些证据与人证,看似平常,实则坚实。
正因其分散、平常,才更显真实。
若临时拼凑,绝难做到如此天衣无缝,且经得起三法司的反复推敲。
我们如今要做的,不是大声辩白,而是将这些事实,无声地呈于御前。”
事实上,自苏云昭敏锐地察觉到谢明蓁可能拥有某种类似“预知”的能力后,她便未雨绸缪,与萧景珩定下了这“双线记录、分散保管”之策。
对所有重要行程、关键公务往来,皆由绝对可靠之人,在明面记录之外,再做一套更为详尽的暗线备份。
她始终坚信,在绝对的证据与严密的逻辑面前,任何基于“先知”的构陷,终将露出破绽。
萧景珩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锐利如欲穿透这重重黑暗。
“谢氏女倚仗些许诡谲记忆,便欲颠倒乾坤,构陷储君,其心可诛。
她却不知,孤这瑞王府,并非她可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她错在,太过依赖那虚无缥缈的‘先知’,而低估了现实的力量,更低估了孤与王妃应对危机的决心与准备。”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威严自成。
“明日,便将这些证据,通过安公公的渠道,先行一步,秘密送至洪公公处。
不必刻意申辩,只需让父皇知晓,对于那封‘密信’,孤这里,有完全相反的、且更为翔实可靠的证据可供比对核实。”
苏云昭点头赞同:“正当如此。以静制动,以实击虚。
我们此刻任何过激的申辩或行动,都可能被对方扭曲为‘心虚’或‘反扑’。
唯有将这些扎实的证据无声呈现,让陛下自行比对判断,方能真正穿透疑云,还王爷清白。”
清梧轩的烛火,直至寅时方渐次熄灭。
所有的文书、证词已被分门别类,整理装匣,由萧景珩亲手贴上封条,盖上册府暗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