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大佛寺的山道,蜿蜒曲折,隐现于苍翠松柏之间,清晨的空气湿润,带着草木的清新与一丝佛前香火缭绕不散的余韵。
一辆看似朴素的青绸马车,在四名佩刀护卫的簇拥下,不疾不徐地沿石阶而上。
车驾规格并未逾越亲王制式,但细看楠木车辕、玄漆车身,乃至拉车三匹通体雪白、肌理分明的河西骏马,无一不昭示着车内主人尊贵的身份。
裕亲王萧永恪端坐车内,手中缓缓捻动一串油光润泽的沉香木佛珠,闭目养神。
他年逾花甲,鬓发皆白,面容却红润饱满,精神矍铄,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凛然英气。
作为当今圣上的皇叔,历经三朝风雨,他早已淡出权力中心,平日只以研读佛经、品茗弈棋为乐,鲜少过问朝堂是非。
也正因这份超然与自知,皇帝对他这位皇叔格外敬重与信任,赏赐不断,却从不以政务相扰。
马车行至一处名为“松风亭”的转弯缓坡,道旁古松如盖,山风过处,松涛阵阵。
车速自然而然地减缓。忽听得车外随从一声压抑的低呼,伴随着竹筐翻滚、杂物落地的细碎轻响,似是有人受惊踉跄。
萧永恪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如水,声音平和无波:“何事惊扰?”
车帘旋即被侍卫长轻轻掀开一角,其面色带着几分疑惑与谨慎,双手捧着一只长约两尺、宽约半尺的暗紫色锦盒,回禀道:
“王爷,方才道旁坡上毫无征兆地滚落此盒,恰巧落在我们车驾之旁,并未砸到人马。盒上……附有一封写给王爷的信函,署名处空无一物。”
“哦?”萧永恪微微挑眉,伸手接过那锦盒与信。
锦盒是市面上常见的装画轴之用,缎面略旧,并无特殊标记。
那封信的信封纸质粗糙,火漆封印样式奇特,乃是一只展翅玄鸟,并非他熟悉的任何官署或世家印记。
他沉吟片刻,出于多年养成的谨慎,并未先动锦盒,而是拆开了那封信。
信纸上的字迹清秀工整,略显拘谨,似是刻意模仿寻常书吏笔迹,措辞恭敬却直接,寥寥数语,点明盒内之物关乎一桩沉寂多年的宫闱冤案,涉及已故安靖侯原配夫人林婉娘之死,并隐约指向当今圣宠正隆、育有靖王的林贵妃。
信中言明,呈递者人微言轻,无力撼动权贵,唯望王爷能念及天理公道,皇室清誉,将此隐情上达天听,则沉冤可雪,公理得彰。
萧永恪的眉头渐渐蹙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久经世故,深谙宫廷之事如同幽深沼泽,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轻易沾染不得。
尤其是涉及如今风头正盛、其子正角逐储位的林贵妃,更是敏感非常,一个处理不当,便是引火烧身,甚至波及自身清誉与安宁。
他本能地不愿卷入这是非漩涡,脑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
或可将此锦盒原封不动,交由皇帝身边亲信太监处理,自己完全置身事外,继续前往佛寺净心。
然而,一种莫名的预感,或者说是一种深植于心的、历经三朝沉浮所养成的责任感,促使他放弃了最初的明哲保身之念。
他手指微动,轻轻打开了锦盒的铜扣。盒内衬着暗红色软缎,静静躺着一枚样式古朴、略显黯淡的银簪,旁边是几页边缘已然泛黄脆弱的旧纸,以及一份墨迹尚新的证言记录,笔迹与信上相同。
他取出那叠纸张,先是快速浏览,继而速度渐缓,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那几页旧纸,竟是零碎的脉案抄录和药材记录,日期恰在林婉娘病逝前半月,其中几味药性相冲,搭配蹊跷。
而那份证言,详细记录了一位自称曾在安靖侯府伺候过的老嬷嬷的口述,提及当年林婉娘病重期间,锦华宫(林贵妃当时在潜邸的居所)曾有人暗中与府中某位姨娘往来密切,且林婉娘病情骤然加重前夕,有其贴身侍女被寻由撵出府邸,此后不知所踪。
证言最后,更提及这枚银簪乃林婉娘旧物,簪内中空,藏有密信。
萧永恪拿起那枚银簪,入手微凉,他仔细摸索,果然在簪头花瓣衔接处发现极细微的缝隙。
他指尖用力,巧妙一旋,竟真从中取出一卷细薄如纱的纸条。
纸上字迹极小,却清晰可辨,是女子的笔迹,仓促间写就,提及“发觉汤药有异”、“恐遭不测”、“若有不测,必是锦华宫那位陷害灭口”等触目惊心的字眼。
虽然这些证据链并非完美无缺,缺乏一刀毙命的直接人证物证,但旧脉案、老嬷嬷证言、密信三者交织,其中隐含的关联与指向,足以让他这等在权力漩涡中浸淫一生的老练之人,窥见冰山之下的巨大阴影。
那是一种基于无数经验积累而成的、近乎直觉的判断。
“林婉娘……”
萧永恪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尘封的记忆被掀开一角。
他依稀记得,那是安靖侯那位早逝的、出身不算显赫却颇有才名的原配夫人。
当年她的死,朝廷只作寻常病故处理,未起任何波澜,难道其中竟真有如此骇人隐情?
若此事为真,那便不仅是简单的后宅阴私,更可能牵扯到当年某些被刻意掩盖的宫廷秘辛,甚至与如今愈演愈烈的夺嫡之争暗中勾连。
林贵妃,作为靖王生母,她的地位与声誉,直接关系到储位归属的走向。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凉的银簪和泛黄的纸页,心中波澜起伏,天人交战。
将此呈报皇帝,无疑是在平静却暗藏汹涌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必将掀起惊涛骇浪,甚至可能引发朝局震荡,彻底改变几位皇子的命运,打破现有的微妙平衡。
自己早已远离权力中心,只求安享晚年,何必再主动踏入这浑水,引祸上身?
但……若此事属实,一条人命冤沉海底多年,真凶却一直享受着无上荣光,其子更在觊觎储位,这于天道公理,于皇家颜面体统,皆是莫大的玷污与讽刺。
他身为皇室宗亲,辈分最高者之一,深受皇恩,岂能因惧怕麻烦与可能的猜忌,就对此等可能动摇国本、玷污圣听的隐情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想起了皇帝,他那位居于九重宫阙、心思愈发深沉难测的侄儿。
近年来,皇帝对几位成年皇子既用且防,平衡之术玩得炉火纯青,对后宫势力亦是多有制衡。
若此时递上这份证据,皇帝会作何想?
是会感念自己这位皇叔的忠直与维护皇室体面之心,还是会疑心自己别有所图,意图插手立储,甚至……已被瑞王笼络,借此打击靖王?
沉香木佛珠在指尖转动得越来越慢,最终停滞。
马车依旧沿着山道平稳前行,松风过耳,车厢内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足以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沉寂。
良久,裕亲王深深吸了一口气,混浊却依旧锐利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之光。
他将那页密信小心卷回银簪,与脉案抄录、证言记录一同放回锦盒,轻轻合上盒盖,然后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着的不是一只轻巧木盒,而是一份关乎公道、关乎皇室清誉、沉甸甸的责任。
他不能,也不该,因惧怕可能的猜忌与风波,而辜负这或许是天意假手他人、送到他面前的伸冤之机。
“调头。”他沉声吩咐,声音不大,却带着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穿透车帘,“不去大佛寺了。即刻回城,入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