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宫,南书房。
皇帝萧鉴刚批阅完一摞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章,正端着一盏温度适中的参茶,慢慢啜饮着。
连日繁重的朝务让他眉宇间凝结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奏章的字里行间,窥见臣子们隐藏在文辞之下的真实心思。
洪公公脚步极轻地走了进来,如同猫儿一般,不带起半点风声。
他行至御案前,躬身低语,声音控制在仅容皇帝听见的范围内:“陛下,裕亲王在宫外求见,言有极其紧要之事,需即刻面圣,观其神色,颇为凝重。”
萧鉴执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裕皇叔?
他这位皇叔平日最是恬淡寡欲,若非年节庆典,等闲不会主动入宫,更遑论如此急切地要求面圣,且神色凝重?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淡淡道:“宣。”
不多时,裕亲王萧永恪在内侍的引领下步入南书房。
他步履沉稳,但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肃穆,以及手中紧捧着的那个长条锦盒,都让萧鉴的目光瞬间凝聚。
“老臣参见陛下。”萧永恪依礼参拜,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皇叔不必多礼,看座。”
萧鉴抬手虚扶,目光并未离开那个锦盒,“皇叔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萧永恪并未就座,而是上前几步,将锦盒恭敬地置于御案之上,沉声道:
“陛下,老臣今日贸然惊驾,实因在入山途中,意外获此不明来源之证物。
其中关乎宫闱旧事,牵涉人命冤情,干系重大,老臣思之再三,不敢有丝毫隐瞒,唯有呈报陛下,恭请圣裁。”
他刻意模糊了获得证物的具体方式,只强调其重要性。
萧鉴眉头微蹙,示意他打开锦盒。
当盒内的银簪、泛黄纸页和证言记录一一呈现时,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没有立即去翻阅,而是先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洪公公。
洪公公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将另一份他早已收到、却因皇帝之前命令按下未发的“瑞王通敌密信”抄件,也轻轻放在了御案之上,与那锦盒并排而立。
刹那间,御案之上,一边是构陷瑞王通敌叛国的所谓“铁证”,一边是揭露贵妃可能涉及谋杀旧案的“罪证”。
一者关乎国本安稳,社稷根基;一者涉及宫闱阴私,皇室颜面。
两者如同两把利刃,分别指向他如今最为倚重、却也最为猜忌的两个儿子及其背后的势力。
萧鉴的目光在两者之间缓缓移动,如同最冷静的审官在审视呈堂证供。
他的脸色平静无波,如同千年寒潭,深不见底,不起丝毫涟漪。
但若有人能窥见其内心深处,便会发现那里正掀起滔天巨浪,愤怒、失望、寒意、算计,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交织缠绕,噬咬着他的理智与情感。
好!真是好得很!他的好儿子,好妃嫔!前朝后宫,竟是如此“精彩纷呈”!
一边不惜伪造通敌密信,欲将嫡子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另一边,则翻出十数年前的旧账,直指宠妃手上可能沾染着至亲的鲜血!
他们是将他这个九五之尊,将这座巍峨皇城,当成了可以随意操弄、倾轧的棋局了吗?!
他首先拿起那封“通敌密信”的抄件,再次快速浏览了一遍。
内容依旧骇人听闻,笔迹模仿得确有几分以假乱真,但他心中那杆衡量真假的天平,早已因之前暗卫的一些初步回报而有所倾斜。
此刻再看,只觉得那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精心算计的刻意与急于求成的浮躁。
接着,他放下密信,开始仔细翻阅裕亲王呈上的证据。
那银簪内密文的字迹,娟秀中透着一股仓促与绝望;那旧友的笔录,言辞恳切,细节清晰,情感真挚;
那老嬷嬷的证言,虽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模糊,但关键节点却能与某些尘封的宫廷记录隐约对应……这些证据,不像那封密信般充满攻击性与算计,反而带着岁月也无法完全磨灭的沉重与悲凉,更容易触动人心深处对真相的渴望。
尤其是看到“林贵妃”、“灭口”、“阴私”等字眼时,萧鉴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林氏……那个在他面前总是温柔婉约、娇媚可人,善解人意的女子,那个为他生育了皇子的宠妃,她的背后,竟可能隐藏着如此狠毒酷烈的手段?
为了掩盖自身秘密,不惜对知晓内情的族妹痛下杀手?
他闭上眼,将身体微微向后靠在龙椅冰凉的靠背上,久久不语。
南书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铜壶滴漏那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以及裕亲王与洪公公极力压抑的、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这种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令人窒息。
巨大的失望与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
他自登基以来,平衡朝局,驾驭臣工,铲除异己,自认已将天下权柄牢牢握于手中,却不料自己的后宫、自己的血脉至亲,早已斗得如此不堪,手段如此狠辣决绝,竟将他这执棋之人,也视为了棋盘上一枚可欺的棋子!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漫长无比,萧鉴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已被尽数压下,沉淀为深不见底的幽暗,只剩下帝王应有的、不容置疑的深沉与冰冷。
他看向裕亲王,语气平和得听不出丝毫波澜:“有劳皇叔了。此事,朕已知晓。”
他没有询问裕亲王对此事的看法,没有评价证据的真伪,更没有透露自己将如何处置。
只是简单的一句“已知晓”,便为这次非同寻常的面圣画上了句号。这是一种帝王的谨慎,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裕亲王心领神会,知道皇帝需要独自消化与权衡这爆炸性的信息,他躬身道:
“老臣告退。”便不再多言,缓缓退出了南书房,步伐依旧沉稳,背影却似乎比来时更显苍老了几分。
洪公公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影子。
萧鉴的目光再次落回御案上那两份截然不同、却同样能掀起腥风血雨的“证据”上,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至极、意味难明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