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宫,南书房。
夜已三更,万籁俱寂,整个皇宫都沉浸在一片深沉的睡眠之中。
唯有南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如同黑夜中一只不肯阖上的眼睛,冷静地注视着帝国的核心秘密。
宫灯散发出稳定而柔和的光芒,将皇帝萧鉴的身影拉得细长,孤寂地投映在光可鉴人、却冰冷无比的金砖地面上。
他未曾安寝,甚至未曾更换常服,依旧穿着白日那身明黄色的龙纹常服,端坐于宽大的御案之后。
案上,除了日常批阅的奏章,空无一物,但他凝重的神情,却仿佛在审阅着两份无形的、重若千钧的卷宗。
他在等待,如同一位经验丰富、耐心十足的猎手,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等待那决定最终走向的关键消息。
洪公公垂手侍立在御案旁的阴影里,身形微躬,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极缓,仿佛自己只是殿内一道无关紧要的陈设。
他伺候皇帝数十载,深知这位主子心思如海,深不可测。
此刻越是表现得平静无波,往往意味着接下来的举动越是石破天惊,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陛下需要绝对的安静来思考与等待,他便不能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惊扰了这份关乎国本的寂静。
时间在沉寂中悄然流逝,滴漏的声音清晰可闻。
倏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流扰动,若非殿内烛火随之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本身便是夜色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案前丈许之地,单膝跪地。
来人身形挺拔,面容却普通到毫无特点,丢入人海便再难寻觅,正是影卫统领,代号“玄武”。
他周身气息收敛到了极致,若非亲眼所见,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这便是皇帝的影子,独立于朝堂所有体系之外,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的绝对力量。
“臣,玄武,复命。”
萧鉴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无波,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落在玄武身上。
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与询问,他只吐出一个字,简洁而充满威压:“讲。”
玄武维持着跪姿,声音平稳无波,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开始条理清晰地汇报,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完全无关、却又经过最严密核实的公事。
“其一,通敌密信。
经查,信纸乃去岁江南织造进贡的‘澄心堂’特制宣纸,纸质细腻坚韧,带有暗纹,此批纸张去岁秋方入库,记录可查。
而信中明确提及的‘甲申年秋,粮草借道黑风峪’事件,据核实,发生在三年前。
信纸年份与事件时间严重不符,此为一疑。”
“信中墨料,经秘法查验,掺有近两年方由西域商队传入、并仅限于宫内少数画师使用的‘回青’矿物颜料,调色后色泽独特,稳定性强。
三年前之墨料,绝无可能含有此成分。此为二疑。”
“笔迹模仿瑞王殿下日常批阅公文之行书笔法,形似约九分,初看几可乱真。
然,经与殿下历年奏章、批文原件逐字核对,钩、撇、捺、转折等细微处的运笔力道、起收笔习惯,存在共计十三处明显差异。
尤其是‘狄’、‘粮’、‘峪’等关键字,模仿者手腕力道不足,虚浮怯弱,形散而神不聚,缺乏殿下笔锋内蕴的沉稳力道。此为三疑。”
“信中所提及‘甲申年秋,粮草借道黑风峪’,臣调阅兵部存档及询问北境相关守将确认,当年瑞王殿下负责督运那批粮草,因黑风峪一带当时山匪猖獗,路途不安,殿下权衡后,已于发运前下令临时改道白石涧,全程有护卫记录及地方接应文书为证,并未经过黑风峪。
此条核心信息完全错误,与事实严重背离。此为四疑。”
“经顺藤摸瓜追踪,模仿笔迹者已查明,乃西市一颇具才名却时运不济的落魄秀才,名唤柳文清,此人素以擅长临摹各家笔迹闻名,偶尔为人代笔书信。
其于四日前深夜被谢家所蓄养的死士挟持,逼其仿冒笔迹,完成后,已于三日前凌晨被灭口,尸首抛于城外乱葬岗,已被我部找到并秘密验看。
传递此信件的链条,涉及两名已被收买的低阶太监,均已暗中控制。
初步分开审讯,口供皆指向谢家主导此事。”
玄武的汇报冰冷而客观,一条条,一桩桩,将那份看似“铁证如山”的“通敌密信”剥茧抽丝,彻底揭露其伪造的本质。
每一个疑点,都像一把无形却无比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那荒谬的构陷之上,将其粉碎。
萧鉴面无表情地听着,唯有搭在紫檀木御案边缘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泄露了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其二,贵妃旧案。”
玄武继续汇报,语气依旧毫无波澜,转向另一个更为沉重的话题,“紫檀木盒内银簪,经内府监老匠人辨认,确为承启十年至十二年间内府监制式,款式流行于当时官宦女眷,与安靖侯原配林婉娘夫人入府时间大致吻合。
簪内中空,所藏密文,为一种前朝宫内流传下来、现已近失传的闺阁暗语,破译后内容,确为林夫人亲笔记录其怀疑林贵妃未入宫前,曾与某位宗室子弟过往从密,并可能涉及一桩被巧妙掩盖的丑闻。”
“提供证言之辛嬷嬷,原名辛秀姑,经查,原为林贵妃未出阁时身边一名负责洒扫的二等丫鬟,因机缘巧合知晓了少许内情,在林婉娘夫人病故前约一年,被林贵妃寻了个由头,打发至京郊皇庄服役,直至年老。
其证词细节与银簪密文内容,在关键时间、人物上可相互印证。臣核查其近十年人际关系及资金往来,未发现被他人指使或收买作伪证的迹象。”
“调阅承启十四年太医院存档,安靖侯府请脉记录显示,林婉娘夫人病故前约半月,脉象骤变,由长期的气虚血弱骤然转为中毒之兆(记录描述符合钩吻之毒特征),但当日负责诊脉的刘太医所开药方,却仅为寻常补气养血之药,与脉案所载之危急症状严重不符。
该刘太医于林婉娘夫人去世后不足半月,便匆忙告老还乡,于返乡途中,‘意外’坠入湍急河流身亡,尸骨无存。”
“综合现有证据链,虽无林贵妃直接下令毒杀之铁证,但安靖侯原配林婉娘非正常病故,而系中剧毒身亡可能性极高。
其生前所疑、所录林贵妃未嫁时之事,林贵妃具备杀人灭口的强烈动机。
且时间节点高度巧合,关键涉案人员(刘太医)后续遭遇符合灭口特征。故,林贵妃在此案中嫌疑重大。”
玄武汇报完毕,再次躬身静立,如同最精密的器械,等待下一个指令。
南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香炉里的松柏香早已燃尽,只余下冰冷的灰烬,连同那两份无形的卷宗一起,沉甸甸地压在皇帝的心头。
真相,往往比想象的更为刺骨,更为残酷。
通敌是假,是精心策划、意图置嫡子于死地的卑劣构陷!主谋,竟是他另一个儿子及其野心勃勃的王妃!
而深宫之中,那朵他宠爱了多年、以为只是有些娇纵小性的解语花,其根茎之下,竟可能早已缠绕着无辜者的尸骨与肮脏不堪的秘密!
萧鉴缓缓闭上双眼,胸膛几不可察地深深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将那翻涌而上的、混合着惊怒、失望、痛心与被背叛的冰冷情绪,强行压制下去。
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个人情感,都被那帝王应有的、绝对的理智与冷静所覆盖。
“朕,知道了。”
他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与情绪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相关人证,尤其是那两名太监与辛嬷嬷,严加看管,不得有失。
今日所奏一切,若有半分泄露于外,”他目光如冰刃般扫过玄武,“影卫规矩,你是知道的。”
“臣,明白。”
玄武躬身,声音依旧平淡。随即,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书房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洪公公直到此刻,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窥见皇帝那在跳跃烛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孤寂,甚至透着一丝疲惫的侧影,心中暗自叹息。
这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而且,将是一场由陛下亲手主导的、彻底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