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晨曦微露,乾元宫在淡金色的朝霞中苏醒,宫人们已开始了一日的忙碌,只是动作比往日更显轻悄谨慎。
南书房内,松柏香的清冽气息弥漫开来,试图驱散一夜未眠的沉滞,也试图安抚几位重臣内心难以平复的波澜。
内阁首辅周延儒,年逾花甲,三朝元老,须发皆白如雪,面容清癯,一双历经沧桑的眼睛半开半阖,看似昏聩,内里却蕴藏着洞悉世事的睿智与深沉。
他身着绯色仙鹤补子朝服,端坐于紫檀木扶手椅中,姿态沉稳。
忠诚伯赵崇,虽已多年不直接掌兵,但常年的军旅生涯在他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肩背挺直如松,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
他穿着伯爵常服,坐姿略显随意,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礼亲王萧景铄,是皇帝萧鉴唯一的嫡亲叔父,年岁最长,辈分最尊,身着杏黄色五爪蟒袍,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持一串温润的碧玉念珠,缓缓捻动,神情平和雍容,带着宗室长者特有的威仪。
这三人,可谓是大胤朝堂、勋贵与宗室三方势力中,最具代表性、也最为皇帝所信任的定海神针。
皇帝在如此敏感的时刻,于清晨秘密召见他们,其意为何,三人心中都已如明镜一般。
萧鉴依旧身着常服,坐于御案之后,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闲话家常般的温和,仿佛昨日影卫回报的那些惊心动魄的真相,从未入过他的耳,从未扰过他的心。
“今日召几位爱卿前来,不必拘泥虚礼。”
萧鉴抬手虚扶,免了他们的正式大礼,语气舒缓,如同春日融冰的溪流,“近日朕思及国本之事,关乎社稷千秋,心中颇多权衡,难以决断。
诸位皆是朕之股肱,于朝局、于朕之皇子们皆了解甚深,朕想听听你们的实在话,不必有所顾忌。”
他目光首先落在周延儒身上,带着咨询与倚重:“周先生乃文臣领袖,辅佐朕与先帝多年,历经风雨,先说说看吧。”
周延儒微微躬身,措辞极为谨慎,如同在布满薄冰的湖面上行走:
“陛下垂询,老臣不敢不尽言,亦不敢不秉持公心。
瑞王殿下,性情温良仁厚,行事稳健持重,于政务勤勉恳恳,孜孜不倦。
近来协理漕运疏通、科举抡才等诸多事务,皆能提纲挈领,处置得有条不紊,颇能体察圣意,顾全朝廷大局。
观其言行举止,待人接物,颇有仁君之风范,乃守成兴业之佳选。”
他略作停顿,话锋转向另一位皇子,评价依旧力求客观:
“靖王殿下,勇武果决,胆识过人,于军事一道确有其独到之处,此前北境之功,挫狄人锐气,实乃国之干城,功不可没。
性情……虽稍显急峻刚直,然锐意进取之心可嘉,亦是不凡。”
一番评价,四平八稳,既点出了两位皇子各自最为突出的优点,也隐含了其不足之处,并未明确站队,言辞滴水不漏,尽显首辅老成谋国、不偏不倚之态。
萧鉴听罢,面上无喜无怒,目光随即转向赵崇:
“忠诚伯,你久历行伍,半生戎马,于军旅之事、将士心声见解独到,你以为呢?”
赵崇性格向来较为直率,闻言抱拳一礼,声音洪亮:
“陛下,臣是个粗人,习惯直来直往,若有不当之言,还请陛下恕罪。
靖王殿下确是一员难得的将才,这点臣不否认,他在军中靠着军功积累了不少威望,许多将领,尤其是年轻一辈的,确实服他。
但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加重,“治军有时过于严苛,不近人情,赏罚或有偏袒亲信之嫌,近来军中对此已微有怨言,只是碍于其权势,敢怒不敢言者众。”
他顿了顿,看向皇帝,眼神坦诚:
“反观瑞王殿下,虽不直接领兵冲锋陷阵,但处事公允,明察秋毫,尤其体恤下情,于后勤粮饷调度、安抚军心士气方面,做得极好,令将士感佩。
陛下,臣以为,为君者,未必需事事亲力亲为,亲冒矢石,但需懂权衡之道,知仁恕之心,方能令天下归心,文武用命。”
他的倾向,虽未明言,但已昭然若揭,明显偏向于瑞王萧景珩。
萧鉴依旧未露任何声色,最后将目光投向辈分最高的礼亲王:
“皇叔,您乃宗室长辈,德高望重,看着景珩、景琰这些孩子们长大的,您的看法,于朕尤为重要。”
礼亲王萧景铄缓缓停下捻动念珠的手指,抬起眼睑,目光温和却透着洞彻,沉吟片刻,方缓缓道:
“陛下垂问,老臣便倚老卖老,说几句实在话。
储君之位,关乎国运延续,德才需兼备,然老臣窃以为,‘德’在‘才’先。
无才,尚可借贤臣辅佐;无德,则根基不稳,大厦将倾。”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千钧:
“景珩这孩子,是老臣看着长大的,仁厚宽和,能容人,能纳谏,行事有章法,循规蹈矩而不失灵活,更难得的是,顾念骨肉亲情,即便身处嫌疑之地,亦能恪守臣道、子道,此乃守成开拓之君应有之品性,可保江山稳固,朝堂和谐。”
他话锋转向靖王,语气多了一丝惋惜:
“景琰嘛,能力是有的,军功也是实的,就是性子过于烈了些,易被身边人、尤其是其王妃的言辞所影响,有时……行事略显急躁冒进,格局与胸襟,与其兄相比,稍逊一筹。
为将或可,为君……恐非社稷之福。”
他虽未直接贬斥,但评价之高下,已然分明。
萧鉴静静听着三位重臣的陈述,面上始终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听取一些关于寻常事务的不同意见。
待三人都已陈述完毕,书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他方淡淡一笑,语气舒缓:
“诸位爱卿今日所言,皆出自公心,为江山社稷考量,朕心甚慰。
立储乃国之根本,千秋大计,朕还需综合权衡,细细斟酌。
今日诸位所言,出得你口,入得朕耳,暂且勿外传,以免引起朝局不必要的动荡。”
“臣等明白,谨遵陛下旨意。”周延儒、赵崇、礼亲王三人齐声应道,姿态恭敬。
然而,三人退出南书房,走在清晨微凉的宫道上时,心中却各自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皇帝虽未当场表态,但在如此敏感时刻,同时秘密召见他们这几位关键人物咨询立储意见,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强烈、不容忽视的政治信号。
尤其是结合近日朝中那关于“通敌”传闻的诡异风平浪静,以及皇帝对靖王一派明显冷淡的态度,他们几乎可以肯定,一场席卷朝堂上下的巨大风暴,正在陛下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注视下,悄然酝酿,即将来临。
书房内,殿门重新合拢。
皇帝放下一直端在手中却未曾饮用的茶盏,目光再次投向御案上空无一物的桌面,那里仿佛依旧摆放着那两份无形的、却重若山河的卷宗——一份承载着儿子的不臣之心与狠毒构陷,一份浸染着妃嫔的蛇蝎之毒与陈年血污。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棋子已然落下,罗网正在收紧。
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看那些利令智昏、沉不住气的人,如何自己一步步走进这他亲手布置的、名为“野心”的必杀之局了。
乾坤独断,只在帝心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