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宫的宫墙再高,门禁再严,也终究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风。
皇帝清晨秘密召见三位最具分量的重臣,且独处南书房近一个时辰——这样的消息,就像一滴滚油落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无数细微却剧烈的涟漪。
最先察觉到异样的,自然是那些时刻紧绷着神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各方势力探子。
周延儒的轿子尚未回到内阁值房,赵崇的马刚踏进忠诚伯府侧门,礼亲王的马车还在回王府的路上,关于他们被紧急召入乾元宫的消息,就已经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飞快地传递了出去。
起初只是模糊的“陛下召见”,很快便添上了“清晨”、“单独”、“南书房”、“神色凝重”等细节。
到了午后,在一些消息灵通的官员圈子里,已经隐约有了“陛下召见重臣,疑似咨询国本”的窃窃私语。
虽然无人敢公开谈论,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迅速在朝野上下弥漫开来。
靖王府,砺锋斋。
萧景琰背着手,在书房内烦躁地踱步。他刚从京郊大营回来,身上还带着骑兵操练后的尘土与汗味,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谢明蓁坐在一旁的酸枝木圈椅里,手中捧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指尖微微发白,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消息确实吗?”
萧景琰猛地停下脚步,转向垂手肃立的心腹侍卫统领高驰,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父皇真的只召见了周延儒、赵崇和礼亲王叔祖?没见其他人?”
高驰低头,沉声禀报:“回王爷,消息是安插在宫门司的内线传出的,千真万确。
今日辰时初刻,三位大人几乎是前后脚被洪公公亲自引着,从西侧门进的乾元宫,直奔南书房。
期间无任何其他大臣被召见,直至巳时三刻左右,三人才陆续离开。看神色……似乎都颇为沉重。”
“沉重……”萧景琰咀嚼着这个词,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在这个节骨眼上,父皇秘密召见这三位分别代表文臣、勋贵、宗室顶峰的人物,还能是为了什么?除了立储,他想不出第二件能同时劳动这三位、且需要如此隐秘商议的大事!
“王妃,”他看向谢明蓁,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惶急,“你之前说,那件事……父皇应该已经收到,并且震怒了。可为何至今没有动静?反而突然召见这三人议储?难道……瑞王那边,又使了什么手段,反而讨了父皇欢心?”
谢明蓁放下茶盏,瓷器与木几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着纷乱的思绪。前世这个时候,皇帝的身体已经开始明显下滑,对朝政的控制力减弱,关于立储的争论虽然激烈,但似乎并未有过如此突兀、隐秘的单独咨询重臣之举。
是她重生带来的变数?还是因为她的干预,导致事情走向发生了偏移?
“王爷稍安勿躁。”
谢明蓁开口,声音尽量平稳,却掩不住一丝沙哑,“父皇收到那‘证据’,震怒是必然的。但父皇是何等城府?即便震怒,也不会立刻发作,打草惊蛇。
召见重臣,或许是父皇在权衡,在考察,在……为最后的决策做准备。”
她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那三位,周延儒是老狐狸,轻易不会表态;赵崇是直性子,但多年不掌实权,影响力有限;
礼亲王……他向来更看重嫡长正统与仁德之名,偏向瑞王也不奇怪。他们的意见,未必就能完全左右圣心。”
话虽如此,但她心中却阵阵发凉。礼亲王萧景铄的态度,她前世就清楚,那是个极其看重规矩和名声的老派宗室领袖。
他若明确支持萧景珩,在宗室中的号召力不容小觑。而赵崇在军中的旧部影响力,也远非“有限”二字可以概括。周延儒的暧昧,在关键时刻,往往就是一种默许。
最关键的是,皇帝在这个敏感时刻,选择咨询这三人,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强烈的政治信号——皇帝已经在认真考虑立储的人选,并且,咨询的对象明显偏向于能够认可“守成”、“仁厚”等特质的重臣,这对以军功和锐气见长的靖王而言,绝非好事。
“准备?他还要准备什么?”
萧景琰的烦躁更甚,“若是相信那通敌信件,就该立刻下旨锁拿萧景珩审问!
若是不信,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这般暧昧不明,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蓄力已久,却得不到任何反馈,反而陷入一种莫名的被动与焦灼。
谢明蓁看着他急躁的模样,心中暗叹。萧景琰的军事才能和果决勇气毋庸置疑,但在政治权谋的耐心与沉潜上,确实逊色其兄一筹。
这也正是她最担心的地方——在最后的冲刺阶段,任何一丝急躁和失误,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导致满盘皆输。
“父皇的心思,深如渊海,我们不可妄加揣测,自乱阵脚。”
谢明蓁站起身,走到萧景琰身边,柔声却坚定地说,“当务之急,是我们要稳住。第一,加紧联系我们在朝中的支持者,尤其是那些手握实权、态度尚在摇摆的中立派,务必让他们明白,陛下咨询重臣,不代表已有定论,靖王府依然是最有实力的选择。”
“第二,”她眼中寒光一闪,“继续打探宫中消息,尤其是南书房今日具体的谈话内容。
洪公公那里铁板一块,但伺候在书房外殿的宫女太监,未必没有缝隙可钻。我们需要知道,那三人到底说了什么,陛下的反应又如何。”
“第三,”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们之前的布置,不能停。巡防营那边,谢家旧部的渗透还要继续加深。
府兵和死士的训练与集结,也要加快进度。王爷,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也要做最充足的准备。万一……父皇真的心属瑞王,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最后几句话,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绝。
萧景琰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决然光芒,心中的烦躁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斗志与不甘。
他握住谢明蓁的手,用力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不能自乱阵脚。父皇还没下旨,一切就还未成定局!我萧景琰半生戎马,挣下的功勋,岂能就此拱手让人?”
就在靖王府内暗流汹涌之时,瑞王府的昭晖院,却显得异常平静。
苏云昭坐在临窗的炕上,手中拿着一卷账册,似在核对王府近月的开支,神色专注恬淡。挽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换了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低声道:“王妃,宫里……有消息传出来了。”
“哦?”苏云昭眼皮未抬,只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账册的数字上,仿佛那比宫中的消息更重要。
挽月凑近些,将听到的关于皇帝清晨密召三位重臣的传闻,低声复述了一遍。
苏云昭听完,沉默了片刻,放下账册,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
“风声终于还是漏出来了。”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陛下虽严令封锁,但那样的阵势,想完全瞒住,本就不可能。”
“王妃,这会不会是……陛下属意咱们王爷的信号?”挽月忍不住小声问,眼中带着期盼。
苏云昭摇了摇头,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带着些许了然的笑意:“是信号,但未必是属意的信号。更可能是一种……压力,一种催化。”
她看向窗外庭院中摇曳的竹影,缓缓道:“陛下将这件事隐隐透出风声,就是要让朝野上下都知道,他在考虑立储了,并且咨询了最关键的人物。
这会迫使所有还在观望、犹豫的势力,不得不开始认真站队,也会让那些心怀鬼胎、暗中谋划的人,加快动作,甚至……提前暴露。”
“引蛇出洞?”挽月恍然。
“或许吧。”苏云昭抿了一口茶,清香微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也是对我们王爷的考验。此刻,一动不如一静,表现得越沉稳,越淡然,越专注于陛下交办的实事,才越能凸显出‘守成兴业’、‘仁厚稳当’的气度。”
她想起萧景珩今早离府前去户部核查漕粮账目时,那平静如常的神色,心中微定。她的夫君,从来都清楚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守。
“那我们……”挽月问。
“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苏云昭重新拿起账册,“府中事务照常,情报网络加强监控,尤其是靖王府和谢家那边的动静。另外……”
她沉吟一下,“给凌墨递个话,让他格外注意京城各门守将、巡防营乃至京畿大营近日的人事异动,哪怕是最微小的调动,也要记录在案。”
“是。”挽月肃然应下,转身出去传话。
苏云昭独自留在室内,目光虽在账册上,心思却已飘远。
谢明蓁,此刻想必是焦灼万分吧?依她那多疑又狠绝的性子,在感到帝心可能偏移时,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是继续隐忍等待,还是……铤而走险?
她轻轻合上账册,望向靖王府的大致方向。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沉寂许久的朝堂,怕是很快就要掀起真正的惊涛骇浪了。而她和萧景珩要做的,就是在这风暴降临之前,扎稳根基,备好舟楫,静待那最终的雷霆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