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靖王府的焦灼躁动截然相反,瑞王府的日子,过得平静而规律,甚至比以往更加低调谨慎。
萧景珩每日准时上朝、去户部衙门处理公务,下朝后或回府,或应皇帝召见去南书房禀报事宜,言行举止与往常并无二致。
他依旧温和有礼,对上司恭敬,对下属体恤,处理漕运后期的账目清查、明年春闱的初步筹备等事务,条理清晰,效率颇高,却从不张扬,更不主动揽权。
那份关于皇帝秘密咨询重臣立储的传闻,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他。
有人旁敲侧击地试探,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淡然道:“立储乃国之根本,陛下乾纲独断,自有圣裁。为人臣子,做好分内之事,为君父分忧,方是本分。”态度谦逊得体,毫无骄矜或急切之色。
这份沉稳,落在某些人眼中,便成了胸有成竹;落在另一些人眼中,则是深藏不露。但无论如何,都让人挑不出错处,反而更添几分好感。
这日散朝后,萧景珩被皇帝留下,询问关于江南今岁秋粮征收与漕运北上的预估情况。
这是户部近期工作的重点,萧景珩早有准备,将各项数据、可能遇到的困难、以及初步的应对方案,娓娓道来,数据详实,分析透彻,建议稳妥。
萧鉴坐在御案后,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刚送到的、关于京畿秋季大操演筹备的奏折——那是靖王今日早朝后特意留下呈递的。他一边听萧景珩禀报,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儿子。
萧景珩身着紫色亲王常服,身姿挺拔,面容平静,目光专注,汇报时语速平稳,偶尔在关键处稍作停顿,确保皇帝听清。
他身上没有靖王那种锐利逼人的气势,也没有因近日传闻而流露出的任何志得意满或小心翼翼,就是一种纯粹的、专注于事务本身的认真与从容。
就像一泓深潭,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自有沟壑乾坤。
萧鉴心中暗自点了点头。这份“如常”,在眼下这暗流涌动的时刻,显得尤为可贵。
它体现的是一种定力,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专注,一种将社稷公务置于个人荣辱之上的责任感。这恰恰是周延儒所说的“稳健持重”,是赵崇所说的“处事公允”,也是礼亲王所推崇的“循规蹈矩而不失灵活”。
相比之下,景琰那份急切请缨、想要通过操演大展拳脚以挽回圣心的折子,就显得有些浮躁了。并非说景琰的能力不行,而是这份心性上的差异,在帝王眼中,被放大了无数倍。
“嗯,你考虑得很周全。”待萧景珩禀报完毕,萧鉴缓缓开口,语气平和,“江南粮赋乃国之命脉,漕运畅通至关重要。此事你继续跟进,若有难处,可直接呈报于朕。”
“儿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萧景珩躬身应道。
萧鉴沉吟片刻,像是随口问道:“近日朝中关于立储,颇有议论。你身处其中,可有何想法?”
这个问题,比之前的公务询问尖锐了无数倍,直指核心。南书房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侍立在一旁的洪公公,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
萧景珩神色未变,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略一思索,方诚恳答道:
“回父皇,立储关乎国本,儿臣身为皇子,唯有恪守臣道子道,勤勉任事,为父皇分忧,为朝廷效力。
至于其他,儿臣不敢妄议,一切唯父皇圣意是从。无论父皇最终属意何人,儿臣都必当尽心辅佐,以保我大胤江山永固,社稷长安。”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恪守本分、专心政务的态度,又表达了对皇帝决定的绝对服从与对江山社稷的忠诚,没有流露出任何对储位的渴望或对兄弟的攻讦,完全符合他一贯塑造的“贤王”形象。
萧鉴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难明,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你有此心,甚好。去吧。”
“儿臣告退。”萧景珩行礼,稳步退出了南书房。
走出乾元宫,秋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萧景珩微微眯了下眼,心中并无多少波澜。父皇的试探,在他意料之中。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得住。苏云昭说得对,“一动不如一静,静中方能生慧”。
他相信,自己这些年来兢兢业业积累的政绩、名声,以及近日表现出来的沉稳,父皇都看在眼里。至于那伪证的污蔑和母妃旧案的阴影……他相信云昭的安排,也相信父皇的英明,最终会水落石出。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那个无可挑剔的瑞王,同时,盯紧该盯紧的人,防备该防备的事。
回到王府,萧景珩先去昭晖院。苏云昭正在锦墨堂听管事们回话,处理一些府中琐事。见他回来,便挥退了众人。
“今日父皇问了我对立储的看法。”萧景珩在苏云昭对面坐下,接过她递来的温茶,简单说了一下南书房的对话。
苏云昭静静听完,微微一笑:“王爷答得很好。陛下此刻,想听的或许不是雄心壮志,而是忠心与稳当。”
“靖王今日上了折子,请求全面负责京畿秋季大操演。”萧景珩啜了口茶,说道。
苏云昭眉梢微挑:“他有些急了。不过,操演之事,确实是他所长,陛下或许会准。”
“准是可能会准,”萧景珩放下茶盏,眼神微凝,“但我担心,他会借此机会,进一步染指或巩固对京城部分武力的控制。凌墨前两日回报,巡防营中下层,谢家旧部的活动,最近频繁了一些。”
苏云昭点了点头,神色也严肃起来:“我也收到了类似的消息。不仅巡防营,京畿大营某些靖王系的将领,近来与外界联络也较往常密切。虽然尚无具体异动,但……不得不防。”
她起身,从多宝阁的暗格中取出一份简略的舆图,铺在桌上,指着几处关键位置:
“皇宫四门、京畿大营主营地、通往外城的几处要道、还有……几位内阁重臣及宗亲府邸所在的街区。
这些地方,需格外留意。我已让凌墨抽调可靠人手,混入市井或借助一些商铺、车马行的掩护,加强这些区域的日常监控与情报收集。一旦有大规模异常的人员、物资集结或流动,我们必须第一时间知晓。”
萧景珩看着舆图上那些被苏云昭重点标记的位置,心中暖流涌动,又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心疼。他的云昭,总是这般思虑周全,为他分担着最沉重的压力。
“辛苦你了。”他握住苏云昭的手,轻声道。
苏云昭摇头:“夫妻一体,何谈辛苦。只是……”她蹙了蹙眉,“我总觉得,谢明蓁不会就此罢休。她感受到帝心疏远,常规手段难以挽回,恐会生出更极端的念头。我们需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萧景珩眼中闪过一丝锐芒。他明白苏云昭的意思。那个“万一”,虽然谁也不愿见到,但身处夺嫡旋涡中心,就必须考虑到所有可能性。
“王府的护卫,已经重新部署过,关键位置都增加了暗哨。
凌墨亲自挑选训练的百人队,随时可以调动。”萧景珩沉声道,“京畿大营那边,赵老将军虽然不直接掌兵,但他的几位老部下,对靖王治军早有微词,我已通过顾先生,与他们保持了……适当的联系。若真有变故,他们至少不会站到对面去。”
苏云昭颔首,补充道:“还有宗室。礼亲王态度明确,但其他几位掌事的王爷,如肃郡王、宁郡王,态度尚在观望。王爷或许可以择机,以请教宗族事务或书画鉴赏等名义,与他们增加往来,不涉朝政,只叙亲情,潜移默化间,总能留下些情分。”
“好,我记下了。”萧景珩应道。这些细致的人情经营,正是苏云昭所擅长的,也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阵,将近期需要注意的事项逐一核对,查漏补缺。
傍晚时分,有客来访。来的是一位素以清流自居、在朝中颇有声望却一直未明确站队的都察院御史,姓方。他是来请教瑞王关于明年春闱选拔寒门学子的一些看法——这恰是萧景珩近来在筹备的事务之一。
萧景珩在清梧轩接待了方御史,态度一如既往的谦和,与之探讨了许久,既阐述了朝廷鼓励寒门、广纳贤才的意义,也客观分析了可能遇到的阻力与解决思路,言之有物,坦率诚恳,毫无亲王架子。
方御史告辞时,脸上带着明显的赞赏与思索之色。他或许仍未决定站队,但至少,瑞王在他心中的分量,又重了几分。
送走客人,萧景珩站在清梧轩的廊下,望着天边渐落的夕阳。晚霞如火,将半个天空渲染得绚丽辉煌,却也预示着白日的终结。
朝堂如战场,不见硝烟,却同样步步惊心。他所能做的,便是谨言慎行,如常行事,于无声处积蓄力量,于平静下掌控先机。至于那最终的乾坤,他相信,功夫到了,自然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