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批复,在靖王萧景琰上折后的第三日下来了。
准了。
但准得有些……意味深长。
旨意由司礼监直接下发至兵部及京畿大营,内容简洁:
着靖王萧景琰协同兵部尚书、京畿大营提督,共同筹备并主持今岁秋季京畿大操演事宜。务求实效,勿尚虚文,一应开销用度,需据实禀报,由户部审核支应。
“协同”、“共同主持”——这两个词,像两根细刺,扎在了萧景琰的心上。
他原本期望的是“总揽”、“全权负责”,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展示他的能力,安插亲信,牢牢掌控操演的每一个环节,从而向父皇和朝野展现他无可替代的统帅之才。
可现在,“协同”兵部尚书和京畿大营提督?兵部尚书是周延儒的门生,虽不算瑞王死党,但向来持重守规矩,未必会完全配合他的“大刀阔斧”。
京畿大营提督是位老将,资历深,与赵崇关系不错,对靖王治军严苛、偏爱少壮派将领的作风,早有微词,让他“协同”,只怕掣肘多于助力。
还有那“开销用度,需据实禀报,由户部审核支应”——户部现在是谁在具体分管相关事务?正是瑞王萧景珩!这简直像是故意在他脖子上套了根缰绳,随时可能被收紧。
“父皇这是……不放心我?”萧景琰接到旨意后,在砺锋斋内,脸色阴郁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他将那份明黄绢帛的旨意重重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一阵乱颤。
谢明蓁拿起旨意,仔细看了两遍,心中也是一沉。皇帝这批复,看似准了靖王的请求,给予了重任,实则处处设限,防范之意昭然若揭。这比她预想的“不准”或“留中不发”,更让人感到心寒和不安。
“王爷,陛下或许只是希望操演之事能稳妥进行,避免出现往年曾有过的虚耗钱粮、实效不彰的问题。”谢明蓁勉强找着理由,但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苍白。
“稳妥?他让萧景珩卡着我的钱粮,还谈何‘大刀阔斧’的实效?”萧景琰愤然道,“我看父皇就是偏心!自那日召见重臣之后,便对我处处防备!这操演,不办也罢!”
“王爷慎言!”谢明蓁急忙劝阻,“旨意已下,天下皆知。
此时若退缩或敷衍,岂非更落人口实,坐实了您不堪大任?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将这操演办得漂漂亮亮,超出所有人的预期!让父皇看看,即便有诸多掣肘,您依然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她的话,再次点燃了萧景琰的斗志。对,不能认输!他要证明给父皇看,给所有人看!
然而,心态一旦失衡,急于证明自己的渴望过于强烈,往往会导致行动变形。
在接下来的操演筹备中,萧景琰的急躁开始显现。
他急于在方案上体现自己的“新意”和“魄力”,否定了兵部衙门根据往年经验拟定的、相对稳妥的初步方案,坚持要加入更多高难度的合成演练项目,并大幅度缩短各项目的准备与磨合时间。
兵部尚书委婉提出,新项目对器械、场地、士兵训练程度要求极高,仓促上马恐生风险,且耗费倍增,户部那边审核恐难通过。
萧景琰却认为这是对方因循守旧、故意刁难,言语间便带上了火气,虽未正面冲突,但合作氛围已趋紧张。
京畿大营提督则对萧景琰要求从各营抽调最精锐的士兵组成“尖刀演武队”、并配备最好装备的计划提出了异议。
老将军认为此举会打乱各营正常训练节奏,引起普通兵卒不满,且精锐过于集中展示,于实际防务无益,更像是“花架子”。萧景琰则认为老将军思想僵化,不懂现代战法演练的精髓,双方不欢而散。
这些分歧,本可通过更耐心的沟通、更细致的数据说服来解决,但萧景琰在感到帝心疏远、急于建功的压力下,失去了往日在军中说服部下时的那份从容与威信,变得有些刚愎自用。他认为这些都是瑞王一方或保守势力在给他使绊子,愈发固执己见。
消息或多或少传到了皇帝耳中。萧鉴听着洪公公低声禀报兵部尚书和京畿提督“偶有诉苦”,只是皱了皱眉,未发一言,但眼中的失望,却又深了一分。
而这急躁,并不仅仅体现在操演一件事上。
两日后的一次常朝,议及今冬北境几个边镇的棉衣、炭火等越冬物资储备事宜。此事往年均由户部会同工部、兵部统筹,今年皇帝照例询问进度。
主管此事的户部侍郎详细禀报了采买数量、运输路线、预计抵达时间等。
萧景琰因近日心思都在操演和挽回圣心上,对此事细节并未过多关注,但听侍郎提到某处关隘因今年雨水多,道路略有损毁,运输时间可能比往年延迟三五日时,他忽然想起谢明蓁前几日似乎随口提过一句,说根据往年经验(实则是模糊的前世记忆),北境今冬寒潮可能来得早且猛。
急于表现自己心细如发、虑事周全的萧景琰,未及深思,便出列朗声道:
“父皇,北境苦寒,将士戍边不易。既然道路有损,运输可能延迟,为防万一,儿臣以为,应即刻下令,让沿途州府加派民夫抢修道路,并令押运官员昼夜兼程,务必要在寒潮降临前,将越冬物资全部送达!迟一日,便可能多一分冻伤减员,动摇军心!”
他本意是好的,想体现自己对边防将士的体恤与重视。然而,这番话听在熟知政务的皇帝和众臣耳中,却显得有些……外行和急躁。
兵部尚书立刻出列,委婉解释道:“靖王殿下爱兵之心,臣等感佩。
然沿途道路修缮,需勘察具体损毁程度,调配物料人工,非一朝一夕之功。且押运车队载重甚大,昼夜兼程极易导致车驾损毁、牲畜倒毙,反而更误行程。目前核算的运输日程,已留有一定余地,只要按计划稳步推进,应可确保在入冬前送达各边镇仓库。”
户部侍郎也补充道:“殿下所言寒潮,目前钦天监并未有明确预警。且北境各边镇自身亦有部分仓储,可支撑一段时间。若因仓促赶路导致物资损坏或发生意外,损失更大。”
萧景琰被两人当廷驳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尤其看到御座上皇帝微微蹙起的眉头,心中更急,忍不住辩驳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岂能因钦天监未有预警便掉以轻心?边关将士的冷暖,关乎国防安危,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时无备!加快进度,严密督促,总不会有错!”
他语气略显强硬,带着一种“你们都是官僚习气,不懂军事紧要”的指责意味。
朝堂上一时有些安静。几位老臣微微摇头。瑞王萧景珩立于班列中,眼观鼻鼻观心,并未说话。
最终,还是皇帝萧鉴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兵部、户部所言,乃老成持重之见。靖王关心边务,其心可嘉,但具体事务,还需依章程办理,不可一味求急。督促可以,但莫要胡乱指挥,反生滋扰。此事,仍由户部、兵部依原定方案妥善办理。”
没有严厉斥责,甚至肯定了他的“关心边务”,但那句“不可一味求急”、“莫要胡乱指挥,反生滋扰”,却像一记轻轻的耳光,扇在了萧景琰的脸上。尤其是“胡乱指挥”四个字,份量极重。
萧景琰的脸瞬间涨红,羞愤难当,却只能低头咬牙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退朝时,他感觉到不少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那些目光中,有关切,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淡淡的审视与疏离。他挺直脊背,努力维持着亲王的威仪,快步走出殿外,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与混乱。
为什么?他只是想为边关将士多做点事,只是想表现得更尽责、更有远见,为何会换来这样的结果?难道真的如谢明蓁所暗示的,无论他做什么,在父皇眼中都是错的吗?
回到靖王府,萧景琰将朝堂上的事告知谢明蓁,语气中充满了挫败与不解。
谢明蓁听完,心中暗暗叫苦。
她确实依稀有前世北境某年寒冬早至、物资短缺的记忆片段,但具体时间、程度早已模糊,更没想到萧景琰会如此直白地在朝堂上以此为由提出激进建议,反而暴露了他对具体政务流程的生疏和急躁。
“王爷,”她只能尽力安抚,“陛下并非指责您关心边务不对,只是……方式方法上,或许有待商榷。朝堂之上,众目睽睽,各部官员自有其职责与考量,王爷直接越过他们提出过于具体的指令,难免让他们觉得……失了颜面,也显得……有些急切了。”
“急切?”萧景琰苦笑,“我只是不想看到任何可能的疏漏!难道小心谨慎,也是错?”
“小心谨慎无错,但过犹不及。”谢明蓁柔声道,“王爷,经此一事,我们更需明白,如今朝中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被放大解读。我们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更加稳妥,更加……无懈可击。”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操演之事,既然陛下设了框子,我们便在这框子里,做到极致。同时……妾身之前所说的‘机会’,或许,真的要开始筹划了。常规之路若已难通,便只好……行非常之事了。”
萧景琰看着她眼中再次燃起的、那种熟悉又令人心悸的光芒,沉默良久,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既然父皇的偏见已然如此,那么,他或许真的需要换一种方式,来为自己,也为身边这个倾尽一切辅佐他的女人,搏一个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