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御花园,芍药开得正盛。
苏云昭奉皇后口谕入宫请安,从昭阳殿出来后并未立即出宫,而是沿着太液池东岸缓步而行。
这是皇后娘娘方才的暗示——“春光正好,御花园西苑的芍药开得极盛,你且去瞧瞧,不必急着回府。”
她知道,这绝非普通的赏花邀约。
行至九曲廊桥时,果然见皇后周氏正凭栏而立,身后只跟着常嬷嬷一人。
午后阳光透过廊檐雕花,在皇后素雅的月白宫装上投下斑驳光影,她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目光投向池中游曳的锦鲤,神情宁静得近乎出尘。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苏云昭上前行礼。
皇后转过身,唇角泛起一丝浅淡笑意:“免礼。本宫方才在殿中坐得乏了,出来走走,不想竟遇上你。可巧,陪本宫说说话罢。”
常嬷嬷极有眼色地退开数步,守在廊桥入口处。
二人并肩立于栏前,池面微风吹来,带着水汽与芍药花香。皇后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这几日朝堂上的事,你可听说了?”
苏云昭心中微凛,垂眸道:“臣妾略有耳闻。”
“靖王在朝上建言,要让北境物资运输昼夜兼程。”皇后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陛下虽未当众严斥,但那一句‘不可一味求急’,落在有心人耳中,分量不轻。”
苏云昭谨慎应道:“靖王殿下也是体恤边关将士。”
皇后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体恤是好的,但朝堂政务,讲究的是章程与分寸。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急了,反倒容易乱了方寸。”
她侧过脸,目光落在苏云昭面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当知本宫在说什么。”
苏云昭心念电转,忽然明白了皇后的用意——这哪里是在说靖王,分明是在提点她与瑞王。
“娘娘教诲,臣妾谨记。”她欠身道,“凡事当顺势而为,不可强求。”
皇后满意地颔首,指尖轻轻拨动念珠:“前几日本宫去乾元宫请安,见陛下案头摆着一盆兰草。那兰是去年秋日移栽的,当时花匠都说,今春未必能开花。谁知前几日,竟悄悄抽了花箭。”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有些事,急不得。该开花时自然开花,该结果时自然结果。培土、浇水、修叶,样样都做足了,剩下的,便是耐心静待。”
苏云昭彻底懂了。
皇后这是在告诉她:皇帝心中已有计较,瑞王如今要做的不是冒进争功,而是稳住阵脚,静待时机。
朝堂上那些纷争、那些攻讦,在皇帝眼中或许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真正能入眼的,是沉稳与耐心。
“臣妾明白了。”她低声道,“多谢娘娘提点。”
皇后伸手轻抚廊柱旁一丛开得正艳的芍药,指尖在花瓣上停留片刻,忽然道:
“这芍药虽美,却终究是草本,不及牡丹本是木本,根基深厚。但草木荣枯,各有其时,强求不得。”
她收回手,转身望向苏云昭:“回府后,好生辅佐珩儿。他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本宫很放心。
只是这最后一段路,最是考验心性。告诉他,莫要被旁人的急躁带了节奏,该怎样,便怎样。”
“是。”
皇后不再多言,由常嬷嬷扶着缓步离开。走出几步,又回头淡淡道:“对了,下月初八是太后冥诞,宫中要办一场小法事。你届时随本宫一同去佛堂上炷香罢。”
“臣妾遵旨。”
看着皇后远去的背影,苏云昭在廊桥上伫立良久。
春风拂过池面,荡起层层涟漪。她忽然想起前世在解剖台前,老师曾说过的一句话:
最精密的手术,往往需要最漫长的等待——等待最佳时机,等待组织反应,等待身体自身的愈合能力。
夺嫡之争,何尝不是如此?
回到瑞王府时,已近申时。
萧景珩正在清梧轩与王先生商议江南漕运的事宜,见她进来,便让王先生先行退下。
“皇后娘娘召你入宫,可说了什么?”他起身为她斟了杯茶。
苏云昭将皇后在御花园中的话细细转述,末了道:“娘娘的意思很明白,陛下如今正在观察,谁急,谁便落了下乘。我们要做的,是如常行事,甚至比如常更稳三分。”
萧景珩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父皇近来确实有些不同。前日召我询问户部春税账目,问得极为细致,却未对任何数字提出异议,只让我‘按章程办妥’。如今想来,这‘按章程’三字,与今日皇后娘娘所说的‘分寸’,异曲同工。”
他走到窗前,望向庭院中那株已亭亭如盖的梧桐:“谢明蓁与四弟近来动作频频,父皇不可能毫无察觉。但他既不制止,也不表态,只是冷眼旁观。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是在考验。”苏云昭轻声道,“考验谁更能沉得住气,考验谁在压力之下仍能持守本心。”
萧景珩转身看她,目光柔和:“那你觉得,我沉得住吗?”
苏云昭微微一笑:“王爷若沉不住,便不会在此与我分析陛下心思,而是该急着去联络朝臣、布局反击了。”
二人相视而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当夜,苏云昭在锦墨堂整理情报时,特意让拂雪将最近三个月靖王府与丞相府的动向记录取来。烛火摇曳中,她一页页翻看,用朱笔在某些条目旁做下标记。
“王妃,可是发现了什么?”拂雪在一旁研磨,低声问道。
苏云昭笔尖停在一行字上:“谢家三日前从城西铁匠铺‘王记’购入一批精铁,数量是往常的三倍。理由是修缮府中器械。”
她又翻过一页:“靖王府上月从江南采买的绸缎、药材,比往年同期多了五成。账目上写的是‘预备节礼’。”
再一页:“谢丞相的门生、现任京畿大营参军司马的赵文彬,最近半月频繁出入靖王府后门,每次皆在戌时之后。”
这些看似零散的线索,若单独来看皆有合理解释。但放在一处,便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谢明蓁与靖王,正在暗中积蓄力量。
“他们在准备什么?”拂雪蹙眉。
苏云昭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不知道。但皇后娘娘今日的提点,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有人要坐不住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色中,王府廊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远处隐约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