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凛冽的冷风如一头头咆哮的野兽,在山林间横冲直撞。
吕胜神色坚定,带着部队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
与此同时,负责其他两个连的同志也正从不同方向朝着既定的会合点赶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敌人可能设下的眼线,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
当吕胜的部队与另外两个连的同志终于汇合在一起时,他们没有丝毫停留,趁着这浓稠如墨的夜色,迅速朝着都庞岭深处返回。
跟在吕胜身边的钱潮,将身上的灰色棉大衣裹得更紧了,仿佛这样就能抵御这刺骨的寒冷。
脚下堆积的落叶已经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镜片上因为呼出的热气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们已经赶了半晚上的路,这会儿天色已经开始微微发亮,钱潮眯起眼睛,望向远处那隐约可见的根据地。
“钱潮同志,翻过这个山头就到了。”
走在前面带路的吕胜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那笑容仿佛能驱散这清晨的寒意。
他的声音虽然因为长时间的赶路而有些沙哑,但却充满了力量,
“我已经安排人把你来的消息通知根据地留守的同志了,陈师长和其他同志们都在等着您呢。”
钱潮轻轻地点了点头,陈师长还在的消息让他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但是,一想到根据地的情况,他的心中就不禁有点五味杂陈。
作为统帅部派来的特派员,他此次前来,除了送信和传递命令之外,还肩负着一项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检查根据地的工作,防止部队在发展的道路上走偏。
一路上,钱潮已经敏锐地注意到这片根据地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在他的印象中,根据地应该是轰轰烈烈地开展着打土豪分田地的运动,可这里取而代之的却是温和的减租减息政策。
这与苏区的指示精神明显不符,他不禁皱起了眉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
不过,他相信以陈师长的党性,不会看不出其中的问题。
陈师长既然没有反对,那肯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
但这事还是得提醒一下,要是让那帮留苏派过来,这会儿估计已经和吕胜起了冲突。
又行了一个多小时,根据地终于近在眼前。
这是一处隐藏在群山环抱中的天然要塞,周围的山峰连绵起伏,险峻的山势构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几处哨卡高高地矗立在山顶,居高临下,易守难攻。
哨卡上的战士们眼神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时刻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危险。
“敬礼。”
哨卡上的战士认出了带队的吕胜,立即立正行礼,他们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钱潮,仿佛在猜测这位特派员的到来会给根据地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山寨内,得到消息的根据地领导们已经迎了出来。
为首的是二喜,他面容刚毅,眼神锐利,仿佛能看穿一切。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虽然已经有些破旧,但却干净整洁。
作为政治部主任,吕胜离开的这段时间,根据地的日常工作就只能由他负责,当然,在军事训练方面还是曾诚负责。
“司令员你回来了,钱潮同志,陈师长重伤未愈,暂时来不了,他让我代他欢迎你的到来。”
二喜大步上前,紧紧握住钱潮的手,他的手掌布满了老茧,那是长期战斗和工作留下的痕迹,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热情和真诚。
“司令员你们出去这两天一路上辛苦了,我已经吩咐炊事班给你们准备了接风宴。”
二喜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充满了对同志们的关怀。
钱潮感受到二喜手掌的老茧和力度,也用力回握,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二喜同志,感谢你们特地迎接,统帅部也一直很关心你们在这里的工作。”
在寒暄间,钱潮仔细观察着这个隐藏在深山中的根据地。
简易的木屋依山而建,错落有致,仿佛与这山林融为一体。
训练场上,战士们正在进行着操练,他们的口号声铿锵有力,回荡在整个山谷中。
更远处,几个穿着国军衣服戴着红军帽子打扮的人,正和红军战士一起修缮房屋。
他们有说有笑,关系显得十分融洽,这一幕让钱潮感到有些意外,但也让他看到了根据地的团结和包容。
吕胜注意到钱潮的观察,笑着说道:
“钱潮同志,先吃饭吧,吃完饭到会议室再详聊。
正好已经让他们准备好了汇报工作,能帮你更好地了解根据地的情况。”
一晚上的行军和可能存在的战斗风险,让大家都感到十分疲惫。
钱潮也明白这地方不是说事的地方,也不差这一会儿。
很快,众人便来到了食堂,吃完了这顿接风宴。
说是接风宴,其实比平常吃的也只是稍微好一些,所有回来的战士都有一份用肉汤做的粥,主食也能管饱。
有些立功的战士还有鸡蛋奖励,毕竟鸡蛋有限,一般还是先紧着伤员和战士,指挥员基本是没有的。
吕胜自然也没有,不过作为接风宴,钱潮的碗里自然还是有鸡蛋的。
大家快速吃完饭,便都赶去了会议室。
会议室设在一个较大的山洞里,洞内有些潮湿,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泥土气息。
中间是用粗糙木板拼成的长桌,虽然表面有些不平整,但却十分结实。
四周则摆着战士们用树桩做的凳子,简单而质朴。
墙上挂着一幅手绘的根据地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敌我态势和村庄分布,那是战士们用心绘制的,每一个标记都代表着他们的心血和努力。
最引人注目的是地图旁边贴着的一条标语:
“军民鱼水情,团结如一人”
那几个大字苍劲有力,仿佛在诉说着根据地军民之间深厚的情谊。
众人落座后,吕胜开始介绍根据地的领导成员:
“这位是参谋长曾诚,他在军事谋划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
这位是政治部主任二喜,他工作认真负责,把政治部的工作管理得井井有条。
还有几位营级指挥员,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
钱潮注意到,这些人大多二十左右,虽然年轻,但眉宇间都透着久经沙场的坚毅和沉稳,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对革命事业的坚定信念和无限忠诚。
“钱潮同志,我先郑重地给你介绍一下咱们根据地当下的总体情况。”
吕胜神色认真地说着,随即缓缓站起身来,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那张贴在墙上的地图跟前,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地图,仿佛在透过它洞察整个战局。
“咱们这块根据地是近期才刚刚建立起来的,目前的情况还算不错。
都庞岭的不少地方我们已经精心完成了岗哨的布置工作。
你看啊,这些岗哨的位置都是经过仔细勘察和挑选的,它们分布在各个关键的交通要道和地势险要之处,就像一双双警惕的眼睛,时刻监视着周围的动静。
现在,我们正在争分夺秒地抓紧完善根据地的防御体系。
修筑防御工事的战士们每天都干得热火朝天,他们有的在搬运石块,有的在搭建栅栏,就是为了让咱们的根据地固若金汤。
至于部队执行的减租减息政策,目前已经覆盖了十多个自然村。
这十多个自然村就像十多颗星星,散布在根据地的各个角落。
这些村子里的总人口大约有五千人,自从实行了减租减息政策,老百姓们的生活压力明显减轻了,他们看我们红军的眼神都充满了感激和信任。
我们的战士经常深入到群众中去,给他们讲解政策的好处,帮助他们解决实际困难,和老百姓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湘南游击纵队红军主力部队目前接近三千人,其中差不多有九成都是原先的国军部队。
这些从国军部队过来的战士,一开始思想上还存在着一些旧观念,对我们红军的理念和宗旨理解得不够深刻。
不过,我们通过开展一系列的思想教育活动,给他们讲革命的道理,讲红军为人民服务的宗旨,现在他们已经完成了初步的思想教育。
他们逐渐认识到红军和旧军队的本质区别,开始全心全意地为革命事业奋斗。”
钱潮一边认真地记录着,一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问:“咱们在群众中的基础怎么样?土地革命目前进行到哪一步了?”
会议室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吕胜知道这是钱潮代替统帅部问的。
吕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这正是我需要向你详细说明的重要问题。目前敌我态势和过去相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目前执行的政策主要是减租减息,还没有大规模开展打土豪分田地运动。”
钱潮手中那支正沙沙书写着文件的笔,像是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猛地顿住了。
笔尖在纸张上留下一道突兀的墨痕,好似一道不和谐的音符,打破了屋内原本宁静的氛围。
他缓缓抬起头,那副精致的眼镜下,原本温和的目光瞬间变得异常严肃,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和坚定。
钱潮内心其实对吕胜有着复杂的情感,他打心底里佩服吕胜之前在村子里雷厉风行地执行减租减息运动。
吕胜深入群众,耐心地给村民们讲解政策,组织大家与地主进行有理有据的谈判。
他看到了村民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看到了村子里逐渐恢复生机的景象。
村子里的矛盾得到了有效缓解,可以预见未来生产也会有明显的起色。
然而,此刻的钱潮代表的是统帅部,他深知自己肩负着重大的责任,每一个决策、每一个态度都不能掺杂任何个人情感。
减租减息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地主阶级的妥协。
地主阶级长期以来剥削农民,是革命要推翻的对象之一。
而统帅部一直坚持的打土豪分田地政策,是为了让广大农民真正拥有土地,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的命运,这才是彻底的革命举措。
钱潮清楚地意识到,吕胜在村子里推行的减租减息政策与统帅部的打土豪分田地政策明显不一致。
这不仅仅是政策上的差异,更是涉及到革命方向和原则的问题。
要是在之前的苏区,吕胜这么搞,肯定早被人扣上右倾妥协主义的帽子。
那时候的苏区,革命形势严峻,对于任何偏离政策的行为都有着严格的批判和处理。
说不定吕胜这会儿坟头草都已经有三丈高了。
钱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件事情必须要说清楚。
他明白,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解决好,自己就无法真正地融入湘南游击纵队。
湘南游击纵队是一支充满朝气和战斗力的队伍,他们为了革命事业浴血奋战。
而自己作为统帅部的代表,如果不能在原则问题上表明态度,就无法赢得战友们的信任,也无法真正为革命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为什么?之前苏区的指示精神很明确,土地革命是中国革命的基本内容。
不打倒封建地主阶级,我们如何发动广大群众?如何巩固我们来之不易的根据地?”
钱潮一连串的问题就像一颗颗炮弹,让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大家都知道,这事迟早都会面对的。吕胜轻轻咳了一声,神情凝重地开口道:
“钱潮同志,请允许我详细地说明一下情况。
我们最初也是坚定地准备按照中央指示,开展从信丰到湘南一路打土豪分田地运动。
我们满怀信心,以为只要把土地分给贫苦农民,就能得到广大群众的支持和拥护。但是...”
吕胜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有千斤重。
“我们低估了敌人的残忍和狡猾,差点为此付出血血的教训。”
吕胜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用力地指向东南区域的一个村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痛苦和自责:
“这里是信丰县,两个月前,我们在那里满怀豪情地开展了打土豪运动。
我们经过详细的调查和了解,掌握了恶霸地主张万财的种种恶行,然后果断地镇压了他,将他霸占的土地分给了贫苦农民。
当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群众们欢欣鼓舞,他们敲锣打鼓,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们看到这样的场景,都认为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实践,以为革命的火种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点燃。”
“然而不到两天,”
一直沉默的赵天明突然开口,他的语气低沉而悲痛。
“白军和民团就像一群恶狼一样反扑过来。
张万财的儿子带着保安队气势汹汹地回来,他们准备对村民进行一场残酷的报复行动,要让参与分田的村民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的手指如同铁锤一般,重重地砸在地图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地图砸出一个洞来,好让敌人的罪行深深地嵌入其中,永不磨灭。
“参与分田的村干部和积极分子,他们本是为了村民们的利益而努力,却险些被残忍地杀害。”
他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在会议室里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整个村子陷入了一片恐慌和混乱之中,原本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
村民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绝望,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一场看似普通的分田行动,竟然会引发如此可怕的后果。
这个曾经充满希望的村庄,如今却被血腥和暴力所笼罩,差点就被血洗一空。
那些无辜的村民们,他们原本对新生活充满了期待,以为终于可以摆脱贫困,过上幸福的日子。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们一记沉重的耳光,将他们的梦想无情地击碎。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他们措手不及。
会议室里此时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只有洞外呼啸的风声,隐约可闻,那风声呜呜作响,就像村民们的哭声,在诉说着这场悲剧的惨烈和无奈。
吕胜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下,继续说道:
“当时幸亏我们在分田的时候还在村里组织了赤卫队。
这些赤卫队员们虽然武器简陋,但是他们勇敢无畏,和敌人展开了顽强的周旋。
我们的部队其实还没有走远,得到消息后立刻赶了回来,趁机歼灭了敌人,保卫了我们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
当时我们要离开村子的时候,一位老乡拉着我们战士的手,满眼忧虑地问:
‘红军能一直保护我们吗?如果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们一时竟无法回答。我们心里也清楚,我们的力量毕竟有限,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守在他们身边。”
吕胜站起身来,神情无比凝重:
“钱潮同志,我们并不是不想革命,也不是害怕牺牲,只是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盲目地去做一些无谓的牺牲了。
我们必须要从之前的失败中汲取教训,更加注重保护群众的生命安全。
因此,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我就一直在深入思考,在当前这种敌我力量悬殊的态势下,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去发展我们的根据地呢?
经过深思熟虑,我们决定在湘南地区建立根据地。
然而,目前我们湘南游击纵队的主力部队仅有三千人,这与我们所面临的敌人相比,实在是太过弱小了。
据我们了解,周边的白军共有四个师,人数将近三万多人。
而且,如果再把那些民团的人数加起来的话,估计总人数会超过五万之多。
不仅如此,他们的装备也比我们精良得多,无论是武器还是弹药,都要比我们充足。
更为棘手的是,这些白军和民团中有很多都是本地的势力,他们对这里的地形可谓是了如指掌,就如同熟悉自己家的后院一般。
如果再加上当地的地主给他们通风报信,充当他们的眼线,那么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他们都能迅速得到消息。
这样一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将处于他们的严密监视之下,这无疑给我们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他又走到地图前,手指着根据地周围连绵的群山,神情有些无奈:
“你看这些大山,它们既像一道天然的屏障,保护了我们,让我们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藏身之地。
但同时也限制了我们,大山里道路崎岖,交通不便,我们的部队行动起来非常困难。
而且敌人也可以利用这些地形来包围我们、伏击我们。
想必你之前应该也了解过白军在苏区的种种恶行吧!他们简直就是一群恶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对老百姓施以惨无人道的暴行。
起初,我也像许多人一样,认为按照统帅部的指示去开展打土豪运动是绝对正确的。
毕竟,这是为了让贫苦大众能够翻身作主,摆脱那些土豪劣绅的压迫和剥削。
然而,经过信丰县的那次惨痛教训,我才如梦初醒。
在当时那种条件下,盲目地开展打土豪运动,无疑是给敌人提供了可乘之机。
因为敌人很有可能会参照苏区的政策,在湘南这片土地上如法炮制。
之前道县的例子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教训啊。
要不是曾参谋长率领部队毅然起义,恐怕道县就真的会变成一座死城,无数无辜百姓的生命将会被残忍地剥夺。
所以,我们如果想要在湘南成功建立起根据地,并且在敌我力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开展打土豪分田地这样的运动,就等于是将群众直接送入敌人的屠刀之下。
这是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做的事情啊!
钱潮的表情依然严肃,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一些。
毕竟他主要也是担心湘南游击纵队出现背离组织的情况,现在听了吕胜的详细解释,他对当前的形势有了更深刻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