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璟川在郑阳这块“石头”身上屡屡受挫,决定改变策略,从对手的弱点下手。他动用了一些不那么光彩的人脉资源,开始深入调查郑阳的背景。他原本以为郑阳只是个有点天赋、运气好被清朗看上的普通调酒师,调查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郑阳,出身于一个极为特殊且显赫的家庭。他的父亲来自一个纪律严明、功勋卓着的军人世家,祖辈父辈皆身居高位,家风如铁,强调绝对服从、令行禁止。他的母亲则出身于百年医药世家,家族掌控着庞大的医疗资源和商业帝国,讲究精准、严谨、一丝不苟。
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家族,因为某种利益联姻结合在了一起。郑阳,就是这个结合下的“产物”。
他的童年,是在一种极度压抑和刻板的环境中度过的。没有玩具,没有童话,只有永远做不完的功课和训练。父亲要求他拥有军人的体魄和意志,每天固定的体能训练、格斗技巧、军事理论灌输,不容许一丝懈怠和软弱。母亲则要求他继承医药世家的衣钵,从小接触人体解剖图、化学分子式、药理知识,要求他每一次实验、每一次操作都必须精准到毫厘,不容许任何“感觉”和“大概”。
爱? 在这个家庭里是一个陌生的词汇。父母之间是冰冷的合作关系,对他这个儿子,更像是在打造一件符合家族预期的、完美的“工具”。成绩必须最优,体能必须最强,行为必须最规范。达不到标准,等待他的是禁闭、体罚和更加严苛的训练。
他就像一台被输入了固定程序的机器,生活在由条条框框构筑的牢笼里。他的世界非黑即白,一切都必须符合逻辑和规则。情感表达被视为软弱和不稳定因素,被严格禁止。他逐渐学会了压抑所有情绪,用绝对的理性和规则来应对一切,形成了如今这种沉默、死板、追求极致精确的性格。
那么,他又是如何接触到调酒,并最终抛弃一切,选择成为一名调酒师的呢?
那是在他十六岁那年,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他奉命(是的,在那个家里的任何行动都是“奉命”)陪同母亲参加一个无法推脱的、极其奢华而虚伪的商业晚宴。他被要求像个精致的摆设一样,站在角落,保持微笑(一个他练习了很久才勉强达标的表情),观察所谓的“上流社会”的社交规则。
就是在那个晚宴上,他看到了那个环形吧台后的调酒师。
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外籍调酒师,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笔挺的马甲。他的动作不像他父亲手下的士兵那样充满爆发力,也不像实验室里的研究员那样刻板。那是一种独特的、充满韵律和美感的“精确”。
只见调酒师手持雪克杯,手腕翻转的幅度、摇晃的频率、冰块撞击的声音,都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他用量杯量取酒液,分毫不差;他切割柠檬皮,厚薄均匀;他点燃方糖,火焰升腾的时机恰到好处。最后,他将那杯呈现出完美分层、装饰着扭曲柠檬皮的酒液推到客人面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沉默,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和……一种冰冷的艺术感。
那一刻,郑阳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秩序”。一种不同于军队铁律和实验室规则的,建立在创造、美感和对材料极致掌控基础上的秩序。它同样要求精确,同样排斥混乱,但它最终指向的,不是杀戮或治疗,而是一种……愉悦的体验。
那颗被禁锢了十六年的心,第一次因为学习之外的事情,产生了剧烈的波动。
他开始偷偷查阅调酒的资料,观看调酒视频。他发现,调酒的世界里,也有它的“物理”和“化学”。温度对口感的影响,不同材料之间的风味反应,摇和与搅拌对酒体结构的改变……这一切都可以被量化,被分析,被掌控!这完全符合他被塑造的思维模式!
但同时,它又允许(甚至鼓励)在精确基础上的创造性组合,最终的目标是带来愉悦和放松。这对他那个只有“任务”和“标准”的世界,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他开始利用极其有限的自由时间,偷偷练习。用积攒的零花钱购买最便宜的基础酒和工具,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照着资料,一遍遍地练习摇晃的姿势、量取的动作,甚至记录每一次“实验”的数据和口感变化。这是他枯燥生命中,唯一一点属于自己的、带着“叛逆”意味的光亮。
然而,纸包不住火。在他十八岁,即将按照家族安排,进入顶尖学府攻读医学,为接管家族医药事业做准备的前夕,他藏匿的酒具和笔记被发现了。
那是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父亲震怒于他“玩物丧志”,玷污了军人的刚毅品格(即使他调酒的动作充满了力量感)。母亲失望于他放弃“正道”,去追求这种“不入流”的侍者技艺。他们没收了他的一切,切断了他的经济来源,将他关在家里,试图用最强硬的手段将他“扳回正轨”。
但这一次,郑阳没有屈服。
那个吧台后调酒师沉默而精准的身影,那些在偷偷练习中感受到的、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掌控感和创造愉悦,已经在他心中埋下了无法拔除的种子。
在一个深夜,他利用自己学到的格斗技巧和反追踪知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个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家。他没有带走任何与家族有关的东西,只带走了自己偷偷积攒的一小笔钱,和那颗渴望在另一种“精确”领域找到自我价值的心。
他断绝了与家族的所有联系,隐姓埋名。凭借着他那异于常人的专注力、学习能力和对精确的偏执,他很快在调酒界崭露头角。他获得“年度调酒师”的奖项,靠的是实打实的技术。而那套位于好地段的公寓,则是他用这些年所有比赛奖金和积蓄购买的,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可以按照自己规则行事的、安全而有序的空间。这是他脱离家族后,为自己建立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据点”。
陆璟川看着调查报告中那些触目惊心的细节,沉默了。他没想到郑阳的背景如此复杂,更没想到他那死板的性格背后,藏着这样一段压抑和叛逆的过去。
他原本想找的“弱点”——比如贫寒的家境、不堪的过往——并不存在。相反,郑阳背后站着两个能量巨大的家族。虽然郑阳选择了断绝关系,但血脉是无法改变的。如果……如果郑阳真的被逼到一定程度,或者清朗因为郑阳而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麻烦,谁能保证那两个家族不会暗中出手?
动郑阳,很可能意味着要同时面对军政和商界两股庞大而隐秘的力量。这风险太大了。
陆璟川烦躁地松了松领带。他发现自己似乎惹上了一个比想象中更麻烦的对手。郑阳不是一块简单的石头,而是一座根基深厚、内部结构异常坚固的堡垒。强攻,恐怕会两败俱伤。
他需要重新评估形势,寻找新的突破口了。而郑阳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去,或许……也能成为某种可以利用的信息?陆璟川的眼中,再次闪烁起算计的光芒。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一份没有署名、没有任何追踪信息的匿名快递被送到了年度酒吧,指名交给清朗。
清朗有些疑惑地拆开,里面是一份薄薄的、却装订整齐的文件。当他翻开第一页,看到郑阳的名字和那份详尽的出身背景介绍时,他脸上的慵懒笑容瞬间凝固了。
军人世家……医药世家……联姻产物……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击在他的认知上。他快速浏览下去,越看,心越沉。
严格的军事化训练……冰冷的药理实验……情感表达缺失……
十六岁晚宴……调酒师……偷偷练习……
十八岁决裂……离家出走……断绝关系……
文件里的描述冰冷而客观,却勾勒出一个与他认知中截然不同的郑阳。那个在他面前总是显得笨拙、死板、容易脸红、只会用最直接方式守护他的调酒师,背后竟然藏着如此沉重而压抑的过去。
清朗拿着文件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想起郑阳那近乎偏执的“精确”,想起他对规则和秩序的坚持,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偶尔在面对亲密接触时那近乎空白的茫然……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天生的性格使然。那是长达十多年的、近乎非人的严格塑造和情感压抑的结果。他就像一件被强行打造成特定形状的兵器,冰冷,锋利,却失去了本该拥有的柔软和温度。
那个所谓的“家”,没有给他爱,只给了他一套坚不可摧的、用来自保和衡量世界的冰冷框架。
清朗呆坐在办公椅上,目光失焦地望着前方,文件从他手中滑落,散在桌面上也浑然不觉。
他一直以为郑阳是块需要他耐心雕琢、慢慢捂热的木头。可现在他才发现,这块“木头”内部,早已被刻满了伤痕和禁锢的烙印。他的那些逗弄、调侃,甚至偶尔的亲近,对郑阳来说,是不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甚至可能感到恐慌的冲击?
一种混杂着震惊、心疼、以及一丝莫名愤怒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
他心疼郑阳的过去。
他愤怒于那对所谓的“父母”。
他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郑阳选择走向他,走向这个充满变数、情感外放的酒吧世界,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是进行了一场怎样决绝的“叛逃”。
那只总是漫不经心、游刃有余的坏猫,第一次,因为一个人深藏的过去,而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和……一种想要将那人紧紧护在羽翼之下,隔绝所有风雨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