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码头,千帆竞发。
长江至此,江面开阔,水势浩荡。周玄机一行人在此换乘陈氏商行的客船,顺流东下。这是一艘两层的楼船,虽不及海船庞大,却也宽敞舒适。陈启泰特意包下了整层客舱,以示对周玄机等人的敬重。
船行江上,两岸青山缓缓后退。周玄机站在船头,感受着与陆地迥异的气场流动。江河之水,奔腾不息,所携水气充沛而活跃,与山间地脉的沉稳厚重截然不同。他闭目凝神,以阴阳眼观察,只见江水之下隐约有淡金色的龙脉之气蜿蜒东去,那是长江千年流淌凝聚的灵韵。
“江河如龙,水脉如筋。”他轻声对身旁的白素卿说,“陆上风水讲究藏风聚气,而水上风水重在顺流通畅。你看这船行的路线,始终贴着江水主脉的边缘,既不冲撞主脉,又能借其势而行,掌舵的是个懂行的。”
白素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江水中央一道隐约的金线蜿蜒,船只确实始终在其侧旁航行,不由得赞叹:“果然各行有各行的门道。”
黑三从舱内走出,手里拿着几个橘子,分给众人:“我刚跟船工聊了聊,他们说从宜昌到武昌,这段水路还算平稳。过了武昌往下,江面更宽,但暗流也多,特别是鄱阳湖口那一带,常有古怪。”
“古怪?”周玄机挑眉。
“嗯,船工们说,有时候明明风平浪静,船却会突然打转;有时候夜里会听到水底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敲船底。”黑三压低声音,“都说那是水鬼作祟。”
周玄机若有所思:“江河汇聚之处,阴阳交汇,确实容易产生异常。不过有我在,寻常邪祟不敢近身。”
他这话并非托大。筑基大圆满的修为,加上天罡阵图护体,寻常妖邪感应到他的气息都会退避三舍。
船行三日,抵达武昌。
在这里,众人换乘了更大的江船。此船长十五丈,宽三丈,三层楼阁,可载百人。这是陈氏商行在长江航线上的主船之一,名号“江月号”。陈启泰早已安排妥当,船上的管事、水手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在武昌补充了物资后,江月号继续东行。
过了九江,江面陡然开阔。正值汛期,江水浩荡,烟波浩渺。周玄机注意到,船上的风水布置颇为讲究:船头雕着镇水兽,桅杆上挂着避风铃,船舷两侧绘着八卦图案。更妙的是,整艘船的布局暗合九宫八卦,各个舱室的位置、门窗的朝向,都经过精心设计,形成一个流动的气场循环。
“陈先生家传渊博,连船只风水都如此讲究。”周玄机赞道。
陈启泰苦笑:“让周公子见笑了。其实这些布置,都是按照祖传的《航海风水秘要》所设。先祖陈观海当年远航海外,历经风浪,总结出一套海上行船的风水要诀,后代子孙但凡经营航运,都必须严格遵循。”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古籍,递给周玄机。
周玄机接过细看,只见书中图文并茂,详细记载了不同海域、不同季节、不同天气下的风水宜忌。其中许多理论与陆上风水相通,但也有不少独到之处,比如如何观测星象判断航向,如何感应海流变化趋吉避凶,甚至还有如何应对海上“异气”“幽灵船”等超常现象的记载。
“好书。”周玄机由衷赞叹,“陈观海前辈果然是一代宗师。此书若流传出去,必能造福无数航海之人。”
陈启泰摇头:“先祖有训,此书只传族人,不传外姓。说是其中涉及太多天机,若被心术不正者得去,恐生祸端。”
周玄机理解地点头,将书还给他。
又行七日,船抵南京。在此休整一日后,换乘海船“破浪号”,正式出海,沿东南海岸南下广州。
这是周玄机等人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大海。
出长江口,入东海,眼前景象豁然开朗。海天一色,无边无际,只有波涛起伏,鸥鸟翱翔。与江河的奔腾不同,大海的浩瀚给人一种既壮阔又渺小的复杂感受。
周玄机站在甲板上,迎着海风,感受着完全不同的天地气场。如果说陆地的气脉如同人体的经络,有序而稳定;那么海洋的气场就如同呼吸,潮起潮落,瞬息万变。海水的咸腥气中,蕴含着磅礴的水灵之力,但也混杂着无数混乱、狂暴的气息。
“海属水,水主阴,但海水之中又蕴含日月精华,阴阳交融,变化无穷。”周玄机对身边众人讲解道,“海上风水,最重观测天象、感应潮汐。你们看——”
他指着远处的海面:“那里海流平稳,水色湛蓝,是顺风顺水之象。而那里——”又指向另一处,“水面有细微的漩涡,水色略深,下面可能有暗流或礁石,船行需避开。”
黑三好奇地问:“玄机,你也是第一次出海,怎么懂这些?”
周玄机微笑:“风水之道,一通百通。陆地看山形水势,海上观天象水流,根本原理都是阴阳平衡、气场流转。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
正说着,船长——一位姓郑的老舵手走过来,听到周玄机的话,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周公子说得在理。老汉在海上漂了四十年,这些经验都是拿命换来的。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却有这般见识。”
周玄机拱手:“郑船长过奖了。晚辈只是纸上谈兵,真正的航海经验,还要向您请教。”
郑船长是个豪爽人,见周玄机谦逊有礼,便打开了话匣子。他讲述了许多航海见闻:南海的珊瑚礁、东海的渔场、渤海的冰期,还有那些流传在船员间的神秘传说——深海巨兽、幽灵舰队、会唱歌的美人鱼、能制造幻象的海市蜃楼……
“最邪门的,是南海归墟那一带。”郑船长压低声音,“老汉我没去过,但听老一辈说,那里海水倒灌,日月无光,船只靠近了就会迷失方向。有人说那里是龙王的水晶宫,有人说那是通往阴间的入口。总之,不是活人该去的地方。”
周玄机与陈启泰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破浪号沿着海岸线南下,途经温州、福州、厦门,十日后抵达广州。
广州港,千帆云集。
这里是南中国最大的港口,各国商船汇集于此。周玄机看到形形色色的船只:有中式帆船,有阿拉伯三角帆船,有欧洲的多桅帆船,甚至还有几艘奇形怪状、不知来自何处的异域船只。码头上人流如织,各种语言、各种服饰的人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陈家的船队已在港口等候多时。
这是三艘大型海船组成的船队,主船“镇海号”长达三十丈,宽六丈,三根主桅高耸入云,船身以铁力木打造,坚固异常。另外两艘稍小些,是补给船和护卫船。
陈启泰介绍:“镇海号是先祖陈观海当年主持建造的,历经三代修缮,是陈家船队的旗舰。这次南海之行,就以此船为主。”
周玄机仰望着这艘巨舰,能感受到船体散发出的沧桑而威严的气息。这艘船不仅是一艘交通工具,更是一件承载了百年传承的法器。船身各处雕刻的符文、悬挂的法器、乃至整体的气场布局,都蕴含着精妙的风水玄机。
在广州休整三日,补充了足够的淡水、粮食、药品后,船队择吉日扬帆起航。
离港那日,天气晴好。
镇海号升起主帆,在拖船的引导下缓缓驶出港口。海风吹拂,帆张如云,船头破开碧波,驶向浩瀚的南海。
起初几日,航行顺利。
南海的冬季风从东北吹来,正是南下的大好时机。船队乘着季风,每日能行百余里。周玄机抓紧时间研究《航海风水秘要》,结合实地观察,对海上风水的理解日益加深。
他发现在海上,星象的作用远比在陆地上重要。夜晚,他常与船上的星象师一同观测星空,辨认南天的陌生星辰。那些在中土看不到的南十字星、老人星、船底座亮星,在南海的夜空中清晰可见。
“周公子请看,”星象师指着南方夜空,“那四颗星组成的十字,就是南十字座。自古航海者都以它为指引,十字的纵轴指向南极。而那颗红亮的星,是心宿二,又称‘大火’,是夏夜星空中最亮的星之一。”
周玄机凝神观察,忽然心中一动。
南十字座的排列方式,竟与陈启泰那块石板上的星图有几分相似!只是石板上的星图更加复杂,包含了更多星辰,且核心是那颗暗红色的“暗星”。
他将这个发现告诉陈启泰。陈启泰取来石板对照,果然发现南十字座是星图的一部分,但只是外围的参照星,真正的核心还在更南方的海域。
“看来星图指引的归墟之地,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靠南。”周玄机沉吟道。
船队继续南下。
过了琼州海峡,海水颜色由碧蓝转为深蓝。这里的海水更加清澈,能见度极高,时常能看到成群的鱼群游过,海豚在船头跳跃。但周玄机敏锐地察觉到,这片海域的气场开始变得不稳定。
阴阳眼观察下,海面上空时常浮现出淡灰色的“紊气”。这些紊气如同水面的波纹,无形无质,却会影响船只的航向,干扰罗盘的指向。好在镇海号上有专门的风水师坐镇,时刻调整船上的阵法,抵消这些影响。
第七日,船队抵达西沙群岛附近。
这里岛屿星罗棋布,海水呈翡翠般的蓝绿色,美不胜收。但郑船长的脸色却凝重起来。
“周公子,从这里再往南,就是真正的远海了。”他指着海图,“这一带暗礁密布,海流复杂,而且……有时候会有怪事发生。”
“什么怪事?”周玄机问。
“说不清楚。”郑船长摇头,“有时候明明风和日丽,却突然起雾,雾气里会传出奇怪的声音。有时候夜里会看到海面下有光,不是鱼群的磷光,更像是……灯笼?还有船员说,在雾里看到过古代船只的影子,但一靠近就消失了。”
周玄机心中了然。这片海域靠近传说中的归墟之地,受封印力量影响,出现异常现象并不奇怪。
果然,当夜就发生了异状。
子时刚过,海面上忽然起雾。
那雾来得极快,转眼间就将整个船队笼罩。雾气浓稠如乳,能见度不足三丈。更诡异的是,雾气中隐隐传来歌声——不是人声,更像是某种古老的吟唱,缥缈悠远,带着说不出的哀伤。
船上的水手们顿时紧张起来,许多老船员脸色发白,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
周玄机登上船楼,开启阴阳眼观察。只见雾气中漂浮着无数淡蓝色的光点,那些光点排列成奇特的图案,缓缓旋转。而在光点深处,他感应到一股微弱但异常古老的气息,仿佛沉睡了千年的意志正在缓缓苏醒。
“不是邪祟。”他对紧张的陈启泰说,“是这片海域残留的古老记忆。那些光点是当年布下封印的先贤留下的印记,歌声是封印运转时产生的共鸣。”
他取出罗盘,注入星力。罗盘指针剧烈颤动,指向东南方向。那个方向,正是星图标注的坐标所在。
“继续前进。”周玄机沉声道,“我们已经接近目标了。”
郑船长虽然心中忐忑,但见周玄机如此镇定,也咬牙下令继续航行。
船队在浓雾中缓缓前行,全靠周玄机以罗盘指引方向。那古老的吟唱声时远时近,仿佛在诉说着千年前的故事——星辰的轨迹、封印的建立、先贤的牺牲、以及一个关于守护的誓言。
三个时辰后,雾气开始消散。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薄雾时,众人看到前方海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那旋涡直径超过十里,海水以缓慢但不可抗拒的势头向内旋转,中心深不见底。漩涡边缘,海水颜色由蓝转黑,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而旋涡上空,云层形成了一个同样旋转的气旋,云层中隐约有电光闪烁。
最令人震惊的是,在漩涡的边缘,漂浮着一艘船的残骸。
那是一艘三桅帆船,样式古老,船身破损严重,但依然保持着完整的轮廓。船上没有帆,没有旗,只有破败的船舱和锈蚀的炮口。而此刻,在晨光与雾气的交织中,那艘船上竟然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身着明代官服,头戴乌纱,身形虚幻透明,显然不是活人。他站在船头,面向镇海号,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
“幽……幽灵船!”有船员失声惊呼。
郑船长脸色煞白:“这……这是‘郑和宝船’的样式!难道是当年下西洋的船队……”
周玄机凝视着那个虚幻的人影,忽然心中一动。
他从怀中取出陈启泰给的那块石板,只见石板上的星图此刻正散发出柔和的银光,与那幽灵船上的身影产生了某种共鸣。
“那不是幽灵。”周玄机缓缓道,“是守门人。”
他转头看向陈启泰:“陈先生,令先祖陈观海,当年是不是随郑和下过西洋?”
陈启泰愣住了,翻查族谱,半晌才颤声道:“是……是的!族谱记载,先祖陈观海曾任钦天监博士,永乐年间随三宝太监郑和四下西洋!”
周玄机点头,心中了然。
六百年前,郑和船队七下西洋,不仅是为了宣扬国威、发展贸易,恐怕还肩负着更隐秘的使命——巡视星门封印,加固天地屏障。
而这艘幽灵船上的明代官员,很可能就是当年奉命驻守此地的守门人之一。他的魂魄与封印相连,永世守护在此,等待后来者的到来。
如今封印松动,守门人显形,既是在警示,也是在指引。
周玄机深吸一口气,对郑船长道:“跟着那艘船,进入旋涡。”
“什……什么?”郑船长难以置信,“进入旋涡?那会船毁人亡的!”
“相信我。”周玄机目光坚定,“那不是死亡旋涡,那是通往归墟之地的门户。守门人在为我们引路。”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不入此门,我们永远找不到真正的封印核心,也永远解不开暗星之谜。”
郑船长看向陈启泰。陈启泰咬咬牙,重重点头:“听周公子的!”
镇海号调整航向,跟着那艘幽灵船,缓缓驶向巨大的漩涡。
海流越来越急,船身开始剧烈摇晃。旋涡中心传来低沉的轰鸣,如同巨兽的喘息。天空中的气旋越转越快,电光闪烁,雷声隐隐。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前方。
幽灵船率先驶入漩涡边缘,瞬间被旋转的海水吞没。但下一刻,它在漩涡中心重新浮现,船身不再破损,帆张如云,船上人影清晰可见。
那是六百年前的景象——一艘完好的宝船,载着使命与荣耀,驶向未知的远方。
守门人转过身,对周玄机等人微微颔首,然后驾船直冲漩涡中心,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海水之中。
镇海号紧随其后。
当船头没入漩涡的瞬间,周玄机感觉到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意志扫过船身。那意志古老、威严、悲悯,仿佛跨越了千年时光,与他对视了一眼。
然后,天旋地转。
海水、天空、光线,一切都扭曲、旋转、重组。
当视野重新清晰时,镇海号已经驶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海域。
这里没有天空,只有无尽的星空在头顶旋转。海水是深邃的紫色,平静如镜,倒映着璀璨的星辰。而在海天相接的远方,一座巨大的环形岛屿静静矗立,岛屿中央,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直射星空。
星门之地,终于到了。
而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