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缓缓前行,车窗外,是一幅令人心碎的流民图景。
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啼哭的婴孩蜷缩在路边枯草中,眼神空洞如死灰;满脸风霜的老者拄着木棍,牵着瘦骨嶙峋的驴车,载着全部家当踽踽而行;
几个半大的孩子赤脚跟在车队后,伸手乞讨,声音嘶哑。他们从北方和西方逃来,家园被焚,亲人离散,只余下求生的本能,在寒风与饥饿中挣扎前行。
艾菲斯靠在车厢一侧,目光透过半掀的帘布静静望着这一切,心头如压巨石。他本已习惯将情绪深埋,可此刻,寂静的旅途中,记忆却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艾菲斯的思绪再度回到阿尔斯身上——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年,如今眼中却燃着截然不同的火焰。
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和阿尔斯离别时,他那决绝的眼神和话语,那不是少年意气的愤懑,而是一种深埋多年、早已凝成铁石的恨意,话语间每一个字都像从骨缝里挤出来,带着血与痛的重量。
艾菲斯无法判断阿尔斯的选择是对是错。
他没有经历过那些日夜,没有尝过身为平民那绝望的滋味,又凭什么站在安全的阴影里,去评判一个在烈火中挣扎求生的人所做出的选择?
而父亲……那个曾在他童年记忆中如山般巍峨的男人,如今已也化作一抔黄土,埋骨他乡。
据兄长阿尔顿来信所说,父亲是在一次边境突袭中为掩护部队撤退,被上级要求断后,最终被敌人围困,战死沙场。
战况激烈,鲁尔斯的士兵撤退仓促,父亲的尸身都未能及时收殓,家族只能立了一块墓碑进行纪念。
艾菲斯记得父亲的模样——那张总是不苟言笑的脸,严厉的目光,训斥他时那毫不留情的鞭子,还有深夜书房中独自批阅领地文书的背影,如今,那身影已永远消失在烽火之中,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艾菲斯无法想象,当那封染着战火硝烟的阵亡文书送到母亲手中时,她是如何撑住的。母亲向来性情温婉,自和父亲成婚后,一生依附于父亲的庇护之下。
可如今,那个她倾尽半生去爱的男人,战死边关,尸骨未归,他甚至不敢去想母亲在父亲墓碑前的模样。
风拂过荒草,而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碑文,低声呢喃着只有他们之间才懂的昵称……那一幕,光是想象,便让艾菲斯胸口发闷,几乎窒息。
艾菲斯这才意识到自己忙于魔法提升、周旋于冒险者与协会之间,竟连一封安慰母亲的信都未曾好好写过。
紧接着便想起领地中兄长阿尔顿和大嫂对领民的态度——父亲在时,他们尚能维持表面仁慈,施以恩惠,对领民和仆人不太苛责;可自从父亲前往前线,阿尔顿代理家主后,领地税赋加重,对仆役动辄打骂。
艾菲斯曾试图劝说兄长阿尔顿,试图唤起他心中残存的仁念,可劝说无果,他只能沉默离去。
在这片被战火撕裂的土地上,在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中,那些被贵族虐待而被迫拿起武器、眼神充满仇恨的少年里——究竟还要诞生多少个“阿尔斯”?
在这席卷一切的“大势”面前,个人的挣扎仿佛蝼蚁撼树。战争的车轮滚滚向前,权贵们在高塔之上博弈,而千万百姓的生死,不过是一纸战报中的数字。自己一人,又能改变什么?
艾菲斯闭上双眼,指尖微微发凉,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如同被裹挟在洪流之中,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翻涌的迷茫与压抑一点点沉入心底。
商队一路南行,途中确实遭遇了几起骚乱——有成群的流民试图拦路乞食,甚至强行攀附车架,只为抢夺一点粮食;也曾有零星的盗匪从荒坡后冲出,手持锈刀破矛,面目枯槁,衣衫褴褛。
这些“盗匪”并非职业劫匪,而是被战争逼入绝境的平民,他们眼神浑浊,脚步虚浮,战斗技巧拙劣,组织松散,充其量只是抱团求生的乌合之众,毫无真正战力可言。
面对这种情况,商队护卫并未下重手,艾菲斯也仅以照明术进行威慑,看到队伍中有魔法师,很多流民便知难而退。
一路波折虽多,却无真正险情。就在商队即将抵达康斯顿城时,艾菲斯便向领队雷沃尔辞行,一人前往霍曼领。
当艾菲斯翻过最后一道荒岭,霍曼领的轮廓终于在晨雾中浮现。
然而,眼前的景象已全然不同于记忆中那个宁静悠然的边陲领地,曾经阡陌交错、麦浪翻滚的田野,如今大片荒芜,部分田地被践踏成泥。
木石搭建的防御工事比往日更加森严,了望塔上昼夜有哨兵值守,领地入口增设了双重岗哨,手持长矛与制式短弓的士兵成队巡逻,神情紧绷,对每一个进出者盘查严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没有孩童嬉闹,没有妇人闲谈,偶有平民匆匆而过,也是低头疾行,昔日那种田园牧歌般的祥和,早已荡然无存。
艾菲斯还未走近霍曼领的主入口,远远地便被一名巡逻的守卫注意到:“来者止步!报上身份与事由!”
他微微抬头,风帽滑落,露出面容。
守卫眯眼细看,片刻后神情微变,连忙从高台跃下,几步上前,语气顿时转为恭敬:“……是艾菲斯大人?您回来了?”
艾菲斯微微颔首,迈步走入霍曼领。
来到男爵馆前,艾菲斯驻足片刻。
两名守卫立于铁木大门两侧,其中一人见到他,略一迟疑,随即认出身份,向同伴点头示意,男爵馆的大门从两侧被打开。
门后,是那座他自幼熟悉的男爵馆。
石砌的外墙依旧,藤蔓攀附如旧,庭院中的银叶树仍在风中轻摇,喷泉干涸的池底积着落叶,仿佛时光在此停滞。建筑本身并未大变,依旧保持着霍曼家族沉稳内敛的风格。
艾菲斯站在门槛前,脚步却迟疑了。
他曾在这里长大,走过每一级阶梯,穿过每一扇拱门。可如今,故地重游,心中却没有归家的暖意,反而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守卫见艾菲斯站在门边久久不入,低声问道:“艾菲斯大人,是否需要我向阿尔顿男爵进行通报?”
艾菲斯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他声音低缓,目光掠过那扇熟悉却又陌生的大门,“我直接进去就好。”
话音未落,他已抬步跨过门槛,身影没入庭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