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局会议室的吊扇终于转了起来,扇叶搅动着空气里的沉闷,却吹不散桌上的火药味。陈敬鸿的律师刚收起那份被质疑的《危房鉴定报告》,陈敬鸿本人却没起身,反而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扫过林砚,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他显然没打算就此认输。
“张局,各位,”陈敬鸿的声音比刚才更冷,却多了几分刻意营造的“理性”,“我承认,林师傅提出的‘膨胀剂人为破坏’有一定依据,我们愿意配合调查。但抛开人为因素不谈,影壁的修复问题,还有一个更核心的矛盾——传统修复的低效,与现代文旅需求的高效,根本无法兼容。”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像是在强调时间的宝贵:“林师傅刚才说,补一个砖角用了两天,磨砖粉、调砖膏、手工雕刻,每一步都要慢工出细活。可各位想过吗?按这个速度,修复整面影壁需要多久?三个月?半年?这期间,乔家大院要损失多少游客?当地文旅经济要承受多大影响?”
“再者,”陈敬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台平板电脑,点开一张3d打印的寿字砖模型照片,屏幕上的砖面纹路清晰,与影壁上的几乎无异,“这是我司与省工业大学合作的3d打印成果——扫描原砖纹样,2小时就能生成数字模型,24小时可打印出100块一模一样的寿字砖,成本仅为传统工艺的三分之一。修复效率提升10倍,成本降低60%,何必要守着‘手工雕刻’的老办法不放?”
律师立刻附和:“根据《国家文物保护法》补充条例,‘在不破坏文物核心价值的前提下,鼓励采用现代科技手段进行文物修复’。3d打印技术既能保证纹样的精准还原,又能大幅缩短工期、降低成本,完全符合法规要求,反而比传统修复更具可行性。”
这话像颗石子扔进平静的湖面,几位参会的文物局工作人员忍不住交头接耳——他们虽懂古建保护,却也不得不考虑修复的时间和资金成本,陈敬鸿的话,恰好戳中了他们的顾虑。
乔明急得直拍桌子:“你们懂什么!3d打印的砖是死的!没有老砖的质感,没有工匠的手温,补在影壁上,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这不是修复,是糟蹋!”
“乔先生,‘手温’‘质感’这些主观感受,不能作为文物修复的标准。”律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专业人士的傲慢,“文物修复的核心是‘结构安全’与‘外观还原’,3d打印砖在抗压强度、吸水率等指标上,均优于清代古砖,且外观通过高精度扫描还原,肉眼根本无法区分真伪。从技术角度看,这是更优的选择。”
“无法区分?”林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对方“技术至上”的伪装。他从怀里掏出那块补好的砖角,放在桌上,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砖面上,补配的部分与原砖浑然一体,连砖缝里的青苔都显得自然,“各位可以摸摸这块砖角——补配的地方,砖膏里掺了古窑青砖的粉末,每一粒粉末都经过80目筛,与糯米灰浆按1:1调和,凝固后硬度与原砖一致,且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呈现出与老砖相同的包浆。”
他又指向平板电脑上的3d打印模型:“再看这个3d打印砖——它的材质是树脂混合水泥,表面的纹路是机器雕刻的,虽然精准,却少了手工雕刻的‘呼吸感’。你们看寿字的‘寸’字弯钩,手工雕刻时,刀刃会随着工匠的呼吸微微颤动,留下细微的起伏;而机器雕刻的线条,再精准也是平滑的,没有生命力。”
林砚拿起砖角,递到张启明面前:“张局,您再闻闻——这块砖角上,有古窑松木燃烧的淡淡松香味,有糯米灰浆的米香,这些气味,是百年时光沉淀下来的,3d打印砖能复制吗?它能复制清代工匠凌晨起身磨砖粉的专注吗?能复制他们刻坏一块砖就自责半天的敬畏吗?”
会议室里静了下来,只有吊扇转动的声音。张启明接过砖角,放在鼻尖闻了闻,果然有淡淡的松香和米香,手指划过砖面,能感觉到手工雕刻的细微起伏,与机器的平滑截然不同。他转头看向几位专家,李教授轻轻点头,王工则拿起3d打印模型的照片,皱着眉摇了摇头。
“陈总,”林砚的目光重新落在陈敬鸿身上,带着几分沉重,“您说3d打印能还原外观,却忘了古建的价值,从来都不止是砖木的外观。影壁上的每一块砖,都藏着故事——这块砖,可能是清代工匠为了赶工期,在窑边啃着干粮烧出来的;那块砖,可能见证过晋商乔家接待贵客的热闹;还有被撬坏的那块砖角,现在又多了我们修复时的汗水。这些记忆,这些温度,是3d打印砖永远复制不了的。”
他走到墙边,指着影壁的照片:“您说传统修复低效,可晋商走西口,用骆驼驮着货物,走三个月才能到恰克图,为什么不用马车?因为骆驼能在沙漠里走,能保护货物,这是‘慢’的智慧。古建修复也是一样,慢不是低效,是对历史的尊重,是让每一步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至于成本,”林砚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清单,“这是我做的传统修复预算——不需要1200万,只需要300万。古窑的青砖我们已经找到,糯米灰浆可以自己调制,人工方面,大院里的年轻工匠愿意跟着学,只需要支付基本补贴。300万,半年时间,就能保住一面有百年记忆的影壁,这不是成本,是对文明的投资。”
陈敬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没想到林砚不仅懂技术,还把预算算得这么清楚,更没想到林砚能把“记忆”“温度”这些抽象的东西,说得让人心服口服。他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发紧,那些准备好的“技术优势”“成本数据”,在“记忆无价”这四个字面前,突然变得苍白无力。
“我再给各位讲个故事。”林砚没给陈敬鸿反驳的机会,声音放得更柔,却更有力量,“去年我在故宫修太和殿斗拱,发现一块残件上,有工匠用毛笔写的‘光绪十八年,王三造’。后来查资料,王三是当时的普通工匠,一生都在修故宫,没留下名字,只在这块残件上留下了这几个字。现在,我们修复斗拱,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几个字,因为这是王三存在过的证明,是故宫百年记忆的一部分。”
他转头看向陈敬鸿:“陈总,如果用3d打印修复太和殿斗拱,能把王三的字也打印出来吗?能把他当年雕刻斗拱时的心跳也打印出来吗?不能。因为这些不是数据,不是代码,是人的记忆,是文明的温度。影壁也是一样,我们修复的不只是砖,是这些记忆,是这份温度,这才是古建真正的价值。”
会议室里彻底安静了,连吊扇的声音都似乎小了些。几位文物局工作人员不再交头接耳,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李教授和王工低声交谈了几句,都轻轻点头;乔明攥着烟盒的手松了下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苏晓站在林砚身后,眼眶微微发红,她想起跟着林砚看晋商账本时,那些记录着“一两白银也要还”的字迹,想起影壁上寿字的每一笔,突然明白父亲错在哪里——他只看到了砖木的价值,却看不到里面藏着的人,藏着的记忆。
张启明放下砖角,轻轻敲了敲桌子:“陈总,林师傅的话,值得我们所有人思考。古建不是没有生命的展品,是活着的历史,是我们与过去对话的桥梁。3d打印技术再好,也只能修复砖木的外观,却修复不了里面的记忆。文物局的态度很明确——影壁必须用传统工艺修复,不仅要修复它的结构,更要守护它的记忆,让它带着这些记忆,再活一百年,一千年。”
陈敬鸿终于站起身,脸色铁青,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他看了看林砚,又看了看桌上的砖角,突然觉得那小小的砖角,比他的3d打印模型、比他的文旅计划,重得多——因为那里面,藏着他永远不懂的,关于文明的重量。
他没再说话,只是对着张启明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会议室,律师慌忙跟上。这次,他的脚步不再坚定,反而带着几分狼狈,仿佛身后那面影壁的照片,那块有温度的砖角,都在无声地告诉他:有些东西,永远不是技术和效率能替代的。
林砚看着陈敬鸿的背影,轻轻舒了口气。他知道,这场辩论不是结束,只是开始,但他更清楚,只要守住“记忆无价”这四个字,就一定能守住影壁,守住那些不该被遗忘的文明印记。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桌上的砖角上,泛着温润的光,像在为这场胜利,轻轻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