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寂静。
不是乡村的宁静,也不是深夜的安谧,而是一种被厚重墙壁和严密隔音材料吞噬了一切声响后,留下的、令人心悸的真空。苏韫莬躺在柔软的病床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的微弱搏动,以及营养液通过软管滴入血管时,那几乎不存在的、想象中的“滴答”声。
这里没有窗,感受不到昼夜更替。只有头顶那盏始终散发着恒定、柔和却毫无温度光芒的无影灯,混淆着时间的流逝。他被彻底剥离了对外界的感知,像一件被存放在绝对静默保险库里的物品。
那个沉默的队员——现在或许该称之为“看守”或“医护”——完成了基础的医疗护理后,便退到了房间角落一把简单的金属椅子上,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保持着固定的坐姿,只有胸口的微弱起伏证明他是个活人。他依旧戴着那遮住大半张脸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缺乏情绪的眼睛,偶尔会扫过床头的监测仪器屏幕,记录数据,但目光从不与苏韫莬交汇。
这种非人的、彻底的漠视,比顾言澈那种带着占有欲的审视更让人心底发寒。在顾言澈那里,他至少还是一个需要被“照顾”、被“掌控”的“哥哥”,一个有着特定情感联系的人。而在这里,他似乎只是一个编号,一个任务目标,一个需要维持特定生理状态的“物体”。
时间失去了意义。苏韫莬在昏睡与短暂的清醒间徘徊。药物的影响正在被营养液和不知名的拮抗剂缓慢中和,但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创伤,却非短时间内能够恢复。每一次醒来,面对的都是同样的天花板,同样的灯光,同样沉默的身影。
他开始在脑海中反复回溯那场惊心动魄的逃离。直升机剧烈的颠簸,子弹撞击机身的声响,顾言澈最后那双不甘的眼睛……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烙印。但想得越多,疑问就越深。
这些人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行动精准得像外科手术。他们显然有备而来,目标明确——就是他。他们不惜与顾言澈一方发生激烈交火,甚至可能造成了伤亡,也要将他带走。这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周密计划的行动。
他们代表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关系着他未来的命运。
不知是第几次从混沌的睡眠中挣扎着醒来,苏韫莬感到喉咙干得发痛,像是有砂纸在摩擦。他尝试着动了动嘴唇,发出一个极其嘶哑、微弱的单音:“水……”
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角落里的看守立刻动了。他站起身,走到床边的仪器台前,倒了一杯温水,然后用一个带着软管的水杯,小心地递到苏韫莬唇边。
动作依旧标准、机械,没有任何多余的接触或眼神交流。
苏韫莬小口地啜饮着温水,冰凉的液体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适。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第一次试图主动与这个看守沟通。
“这……是哪里?”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勉强能够成句。
看守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那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台会发声的仪器。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将水杯移开,放回原处,然后退回角落的椅子,恢复了之前的姿态。
沟通的尝试失败了。
苏韫莬心底一沉。连最基本的信息都不肯透露,这意味着对方的纪律极其严明,或者……他所处的保密级别非常高。
就在他陷入更深的无力感时,房间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再次无声地滑开了。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那个沉默的看守,而是之前的领头者。他换下了一身作战服,穿着一套深灰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常服,脸上依旧戴着那个标志性的防毒面具,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身份的特征。
他径直走到病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苏韫莬。即使隔着面具,苏韫莬也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审视,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苏韫莬先生。”领头者开口了,声音透过面具过滤器,带着那种特有的、沉闷而失真的效果,听不出年龄和原本的音色,“感觉怎么样?”
他没有用“你”,而是用了正式的“您”,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例行公事。
苏韫莬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在积蓄力气,也在观察。这个人,是这里唯一可能与他进行有限交流的对象。
“你们……是谁?”他最终选择重复那个核心的问题,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一丝不肯放弃的执拗。
领头者沉默了片刻,面具后的目光似乎在权衡。然后,他给出了一个极其模糊、却又似乎蕴含了某些信息的回答:
“你可以称呼我们为‘灰鸮’。”
灰鸮(xiāo)?
一种习惯于在黄昏和夜间活动,善于隐匿,飞行无声的猫头鹰。一个代号。冰冷,神秘,带着捕食者的气息。
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式的组织名称,更像是一个行动代号或者某个秘密部门的称谓。
“为什么……带我到这里?”苏韫莬继续追问,呼吸因为激动而略显急促。
“你处于极度危险之中,苏先生。”领头者——或者现在该称之为“灰鸮”——的回答依旧程式化,“秦铮的偏执,秦老爷子的算计,以及你身边那些……关系复杂的人,都让你之前的处境如同坐在火山口。我们介入,是为了将你从这场失控的漩涡中剥离出来。”
剥离出来?
说得轻巧。用一种暴力的、不容置疑的方式,将他从一种囚禁,带入另一种未知的掌控。
“为了……保护我?”苏韫莬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嘲讽的弧度。他经历过太多次以“保护”为名的伤害。
灰鸮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面具后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确保你的‘存在’和‘稳定’。至于这是否符合你个人对‘保护’的定义,不在考量范围之内。”
存在和稳定。
又是这两个词。与顾言澈如出一辙,只是听起来更加冷酷,更加不容置疑。
“你们……想要什么?”苏韫莬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如此大动干戈的“救援”。
灰鸮向前微微倾身,面具几乎要碰到苏韫莬的额头,那压迫感瞬间增强。
“我们想要你活着,苏先生。清醒地,或者……以我们需要的方式活着。”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同时,我们也需要你……保持沉默。关于过去几个月的一切,关于秦家,关于顾言澈他们,以及关于我们。”
活着。以他们需要的方式。保持沉默。
要求简单,却蕴含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控制欲。
“如果……我不呢?”苏韫莬几乎是本能地反问,带着一丝残存的反抗意志。
灰鸮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在打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不会的,苏先生。”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绝对的、基于实力碾压的自信,“因为你很聪明,而且……你别无选择。”
说完,他不再给苏韫莬任何提问的机会,转身走向门口。
“韩博士会负责你后续的医疗和‘稳定’工作。他会告诉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在金属门滑开之前,他停顿了一下,留下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忘记过去,适应现在,这对你有好处。”
门再次关上。
房间里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苏韫莬躺在床上,感觉浑身冰冷。
灰鸮。
确保存在和稳定。
以需要的方式活着。
保持沉默。
韩博士……
一个个关键词在他脑海中盘旋。
他确实别无选择。
但他也绝不会轻易“忘记”和“适应”。
“灰鸮”的出现,将他带入了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棋局。他不再仅仅是秦家父子、顾言澈他们争夺的棋子,似乎也成了这个神秘组织计划中的一部分。
他缓缓抬起依旧乏力的手,看着自己苍白瘦削的手指。
他还活着。
他的意识,在经历了药物的摧残和极度的混乱后,竟然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
只要还清醒,只要还能思考,就还有……机会。
哪怕这机会,渺茫得如同在万丈深渊中,寻找一根看不见的蛛丝。
他闭上眼睛,开始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小心翼翼地、不动声色地,舔舐自己的伤口,积蓄着力量,观察着这个名为“灰鸮”的新牢笼的每一处细节。
这场无声的战争,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