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底的晨雾还未散尽，带着山间特有的湿冷气息，缠绕在枯木与乱石之间。昨夜厮杀留下的血腥味，被雾气冲淡了些许，却仍在空气里隐隐浮动，提醒着这里刚经历过一场生死较量。
慕卿九坐在临时搭建的石棚下，指尖捻着三枚银针，正凝神为夜漠尘施针。石棚是李伯带着村民连夜搭建的，几根粗壮的树干撑起破旧的茅草，勉强能遮风挡雨。夜漠尘靠在铺着干草的石壁上，玄色锦袍依旧沾染着暗红血迹，胸口的伤口经过简单包扎，却仍有血渍渗出，脸色苍白如纸，唇瓣泛着中毒后的青黑。
“忍着点，这几针要刺入你心脉附近，压制寒毒扩散。”慕卿九的声音平静无波，指尖稳如磐石，银针精准地刺入夜漠尘胸前的穴位，“你体内的蚀骨寒毒已侵入肺腑，昨夜激战又耗损太多内力，若再强行运功，不出两日，毒素便会蔓延至四肢百骸。”
夜漠尘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蚀骨寒毒发作时，如千万根冰针啃噬骨髓，那种剧痛，即便是他这般常年征战、耐受伤痛的人，也难以承受。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沙哑着声音问道：“你那解毒丹，还能支撑多久？”
“强效解毒丹只剩最后一粒，最多再压制一日。”慕卿九收回银针，指尖在他脉上停留片刻，眉头微蹙，“崖底偏僻，药材匮乏，我只能用玄门针法暂时稳住毒素，想要彻底清除，终究离不开那几味灵药。”
夜漠尘闭了闭眼，心中沉郁。他派出去的暗卫至今未归，想必是京中局势有变，太子萧策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斩草除根的机会。而他被困崖底，伤势未愈，毒未清除，连自保都成问题，更别提反击了。
“李伯那边怎么样了？”慕卿九收起银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一粒墨绿色的丹药，递给夜漠尘，“这是临时炼制的寒毒镇痛丹，虽不能解毒，却能缓解痛感。”
夜漠尘接过丹药，仰头服下，清凉的药汁滑入喉咙，片刻后，骨髓里的寒意果然减轻了些许。“李伯带着村民处理尸体，顺便探查崖底的出路。”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崖壁陡峭，布满荆棘，想要上去绝非易事，只能看看有没有其他隐蔽的山道。”
慕卿九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密林。崖底范围不大，三面是高耸入云的崖壁，只有一面连接着茂密的原始森林，林深草密，瘴气弥漫，寻常人根本不敢深入。她昨夜已经探查过，密林里不仅有毒虫猛兽，还暗藏着天然形成的沼泽，确实不是轻易能走的路。
“再等等吧，暗卫应该快有消息了。”慕卿九说道，转身想去取些干净的泉水，刚走两步，就听到密林边缘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孩童特有的、带着哭腔的呼喊，打破了崖底的沉寂。
“娘亲！娘亲！你在哪里？呜呜呜……娘亲！救命啊！”
那声音软糯稚嫩，像被雨水打湿的幼鸟，带着极致的无助与惶恐，穿透晨雾，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慕卿九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一股莫名的亲切感与心疼瞬间涌上心头。这声音……为什么会让她如此悸动？
夜漠尘也睁开了眼，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崖底如此偏僻，怎么会突然出现孩童的声音？而且听这呼喊，似乎是在找“娘亲”？
“娘亲！我知道你在这里！张婆婆说你坠崖了，肯定还活着！你快出来啊！”孩童的哭声越来越近，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像是正从密林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慕卿九再也按捺不住，快步朝着声音来源走去。刚绕过一棵粗壮的古树，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密林里冲了出来，直直地扑向她。
那是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小褂，袖口和裤脚都磨破了，露出的小胳膊小腿上满是划痕和泥土。乌黑的头发乱糟糟的，沾着草屑和枯叶，小脸哭得通红，泪水混合着泥土，画出一道道脏兮兮的痕迹，唯独一双眼睛，乌黑明亮，像两颗纯净的黑葡萄，此刻盛满了泪水和恐惧，却又透着一股执拗的光亮。
最让慕卿九震惊的是，这小男孩的眉眼，竟然与她有着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微微上扬的眼角和挺直的小鼻梁，像极了原主年少时的模样。
小男孩看到慕卿九，哭声猛地一顿，泪眼朦胧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她，愣了片刻后，像是确认了什么，张开小小的胳膊，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抱住她的腿，放声大哭：“娘亲！娘亲！你真的在这里！呜呜呜……念念终于找到你了！”
“念念？”慕卿九下意识地蹲下身，扶住小男孩摇摇欲坠的身体，指尖触到他冰凉的小手，心中一阵刺痛。
就在这时，一段尘封的记忆碎片突然涌入她的脑海——
三年前，原主还是尚书府备受宠爱的嫡女，一次随母亲上香途中，遭遇劫匪，被意外冲散。她慌不择路地跑进深山，却在破庙里遇到了一个身受重伤、浑身是血的陌生男子。那男子虽然狼狈，却气度凛然，眼神锐利如刀。原主一时心软，用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为他处理伤口，两人在破庙中度过了一夜。
后来原主被尚书府的人找到，回到府中不久，便发现自己怀有身孕。继母柳氏得知后，勃然大怒，污蔑她行为不端，玷污门楣，强行给她灌下堕胎药。原主拼死抵抗，虽保住了性命，却被柳氏囚禁在柴房，对外宣称她染了恶疾，闭门不出。
原主一直以为孩子已经没了，却没想到，柳氏为了折磨她，竟暗中让心腹将侥幸存活的胎儿送走，交给了偏远山村的张婆婆抚养，还特意叮嘱张婆婆，永远不能让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原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一个孩子活在世上。
而这个叫念念的小男孩，正是她的亲生儿子！
慕卿九的眼眶瞬间泛红，一把将念念紧紧抱进怀里。小家伙的身体小小的、软软的，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和泥土的气息，温热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也烫热了她的心。
“念念……我的念念……”慕卿九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手指轻轻抚摸着他乱糟糟的头发，感受着他真实的体温和心跳，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娘亲在，娘亲在这里，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念念感受到她的温柔，哭得更凶了，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小脑袋在她颈窝里蹭来蹭去：“娘亲，呜呜呜……坏人！有坏人要抓我！张婆婆为了保护我，被他们杀了！呜呜呜……念念好害怕，以为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张婆婆……慕卿九的心猛地一沉。想必是柳氏发现念念还活着，怕留下后患，便派人追杀。张婆婆为了保护念念，付出了性命，而这孩子，竟是凭着张婆婆临终前的嘱托，一路跌跌撞撞，跑进了凶险的崖底，找到了她。
一股浓烈的杀意从慕卿九眼中闪过。柳氏！慕柔薇！慕宏远！这些人，不仅害了原主，如今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不肯放过！这笔血债，她定要加倍讨还！
“念念不怕，”慕卿九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些坏人已经被娘亲赶走了，以后娘亲会一直陪着你，谁也不能再伤害你。”
夜漠尘靠在石壁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个迷路的孩童，可当他看清小男孩的脸时，瞳孔骤然收缩——这孩子的眉眼，竟然与他如此相似！
漆黑的眼眸，挺直的鼻梁，甚至连抿唇时微微紧绷的唇角，都像是缩小版的自己。尤其是那股藏在眼底的执拗，与他年少时一模一样。
三年前那个雨夜，破庙里的情景突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记得那个救了他的少女，眉眼清丽，眼神倔强，与眼前的慕卿九渐渐重合。难道……这孩子是他的？
这个念头一出，夜漠尘的心脏狂跳起来，浑身的寒毒似乎都减轻了几分。他征战多年，杀伐果断，早已将儿女情长抛在脑后，却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个孩子。
“他……”夜漠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母子俩相拥的宁静，“是你的孩子？”
慕卿九抱着念念转过身，迎上夜漠尘复杂的目光。她知道，以夜漠尘的精明，定然已经看出了念念与他的相似之处。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隐瞒。
她点了点头，语气坚定：“是，他是我的儿子，慕念。”
念念听到陌生的声音，好奇地从慕卿九的颈窝里抬起头，看向夜漠尘。当他看到夜漠尘苍白的脸色、沾染血迹的衣袍，以及周身隐隐散发的戾气时，吓得又往慕卿九怀里缩了缩，小手紧紧抓住慕卿九的衣襟，小声问道：“娘亲，他是谁呀？他是不是也受伤了？”
夜漠尘看着小家伙怯生生的样子，心中那股冷硬的戾气不自觉地收敛了许多。他从未与孩子打过交道，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僵硬地靠在石壁上，眼神复杂地看着念念。
“他是夜叔叔，是娘亲的朋友。”慕卿九斟酌着说道，她暂时不想让念念知道太多复杂的事情，“夜叔叔受伤了，我们要照顾他。”
念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脑袋歪了歪，看着夜漠尘苍白的脸，小声说道：“夜叔叔，你疼不疼？念念这里有糖，吃了糖就不疼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麦芽糖，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那糖块已经有些融化，沾着些许泥土，却被小家伙护得很好。显然，这是他一路上唯一的慰藉。
夜漠尘愣住了，看着那只小小的、脏兮兮的手，以及手心里那块不起眼的麦芽糖，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他征战多年，见过无数金银珠宝、奇珍异宝，却从未有人如此单纯地递给他一块糖，说能缓解疼痛。
他迟疑了一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块麦芽糖。糖块带着淡淡的甜味，融化在指尖，甜意顺着神经蔓延开来，竟真的让他暂时忘记了骨髓里的寒意。
“谢谢。”夜漠尘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冷冽，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念念看到他收下了糖，脸上露出了纯真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不用谢！张婆婆说，吃糖能让人开心，开心了就不疼了。”
慕卿九看着这一幕，心中微动。她没想到，一向冷酷嗜血的安定亲王，竟然会对一个孩子露出如此温和的神色。或许，这孩子的出现，会成为他们之间不一样的羁绊。
就在这时，密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几个粗哑的呼喊声：“那小崽子跑不远！肯定就在这附近！”
“张婆婆那老东西，竟然敢反抗，活该被杀！找到那小崽子，一定要扒了他的皮！”
“柳夫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他活着见到慕卿九！”
念念听到这些声音，吓得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紧紧抱住慕卿九的脖子，声音带着哭腔：“娘亲！是他们！就是他们杀了张婆婆！他们要抓我！呜呜呜……娘亲，我怕！”
慕卿九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周身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杀气。她将念念紧紧护在怀里，转身看向夜漠尘，沉声道：“你在这里照看念念，我去解决他们。”
夜漠尘眉头一皱，想要起身，却因牵动伤口，疼得闷哼一声，脸色更加苍白。“不行，你一个人太危险。”他挣扎着想要拔出腰间的长剑，却发现浑身无力——寒毒发作，内力几乎被封锁，他现在连站稳都困难。
“放心，对付这些杂碎，我还不至于吃亏。”慕卿九眼神锐利如刀，“你保护好念念，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她将念念轻轻放在夜漠尘身边，叮嘱道：“念念，你乖乖待在夜叔叔身边，不要乱跑，娘亲去去就回。”
“娘亲，你要小心！”念念拉住她的衣角，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慕卿九揉了揉他的头，转身朝着密林方向掠去。身形如鬼魅般穿梭在枯木之间，很快便消失在晨雾中。
夜漠尘看着慕卿九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身边紧紧挨着他、小手还在微微发抖的念念，心中五味杂陈。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念念的肩膀安抚他，却又怕自己周身的戾气吓到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轻轻放在了他的头顶。
念念的头发软软的，带着些许湿气。他抬头看了看夜漠尘，虽然还是有些害怕，却没有躲开，反而小声问道：“夜叔叔，娘亲会没事的，对不对？”
“对。”夜漠尘的声音坚定，“你娘亲很厉害，不会有事的。”
他虽然与慕卿九合作不久，却深知她的手段。毒术高明，身手利落，心思缜密，对付几个追杀孩童的喽啰，确实不在话下。只是，他心中还是有些担忧——柳氏既然敢派人追到崖底，定然不会只派这几个人。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密林里传来几声惨叫，随后便是慕卿九清冷的声音：“说！柳氏还派了多少人来？”
“没……没有了！就我们五个！柳夫人说……说崖底危险，让我们尽快找到那小崽子，杀了他就回去！”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恐惧，哆哆嗦嗦地说道。
“撒谎！”慕卿九的声音带着寒意，“崖底如此偏僻，你们怎么会这么快找到这里？定然还有同伙！”
“真的没有了！我们是跟着那小崽子的脚印找来的！”男人哀嚎道，“求你饶了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随后便没了声音。
夜漠尘知道，慕卿九已经解决了那些人。他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向念念，却发现小家伙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眼神中满是好奇。
“夜叔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呀？你和娘亲是怎么认识的？”念念好奇地问道，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转变得很快，刚才的恐惧已经淡了许多。
夜漠尘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孩子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他沉吟了片刻，简单地说道：“我和你娘亲是朋友，一起被困在了这里。”
“哦。”念念点了点头，又问道，“夜叔叔，你身上的伤是坏人弄的吗？和杀张婆婆的是一伙人吗？”
“是。”夜漠尘没有隐瞒。
念念的小脸上露出了愤怒的神色，握紧了小小的拳头：“这些坏人真可恶！杀了张婆婆，还伤害夜叔叔和娘亲！等念念长大了，一定要变得很厉害，保护娘亲和夜叔叔，把所有坏人都赶走！”
看着小家伙一脸认真的模样，夜漠尘心中一暖。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却很有骨气，像极了他和慕卿九。
“好，叔叔等着念念长大，保护我们。”夜漠尘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这是他被困崖底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就在这时，慕卿九回来了。她的衣袍上沾了些许血迹，脸色却依旧平静，手中还提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娘亲！”念念看到她，立刻扑了过去。
慕卿九弯腰将他抱起，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确认他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念念乖，坏人都被娘亲解决了。”
她将念念放下，走到夜漠尘身边，踢了踢脚下的男人，说道：“这是活口，我留着他，想问出柳氏更多的阴谋。”
夜漠尘点了点头：“做得好。柳氏既然敢对念念下手，定然还有后续的计划，我们必须尽快查清。”
慕卿九蹲下身，一把揪住那男人的头发，眼神冰冷：“说，柳氏除了派你们来杀念念，还有什么阴谋？她是不是还派了其他人来崖底？”
男人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说道：“我说！我说！柳夫人不仅派了我们来杀那小崽子，还派了另一队人，大约二十多个，都是顶尖的杀手，说是要趁机杀了夜亲王！”
“什么？”夜漠尘眼神一沉，“他们什么时候到？”
“应该……应该就在今日午后！”男人颤抖着说道，“柳夫人说，夜亲王你伤势未愈，毒未清除，正是杀你的最佳时机！她还说，只要杀了你和慕卿九，再斩草除根杀了那小崽子，尚书府就能彻底摆脱后患，投靠太子殿下，将来就能飞黄腾达！”
慕卿九和夜漠尘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二十多个顶尖杀手，这可不是轻易能对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