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东旭浑身一颤,手一抖,刚拿起的划线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慌忙弯腰去捡,额头上的冷汗豆子似的滚下来,滴在机床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众目睽睽之下,他拿着图纸。
只觉得上面的线条和数字,全变成一个个扭曲的鬼脸,在无声地嘲笑他。
他的手抖得厉害,连最简单的划线,都画得歪歪扭扭,跟蚯蚓爬过一样。
开机,钻孔。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他听来,简直就是催命的哀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最后,他哆哆嗦嗦地把那个加工得惨不忍睹的工件,递了上去。
一个姓李的老师傅,头发花白,是这次监考的主考官。
他接过工件,只扫了一眼,便拿起桌上的游标卡尺,随意地卡了一下。
然后,他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手指一松。
“哐当!”
那块废铁,被他随手扔在贾东旭的脚边。
李师傅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车间。
“狗啃的都比这圆!”
他瞥了贾东旭一眼,慢悠悠地宣布。
“就这技术水平,我看,勉强够得上一级工!”
“勉强”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狠狠扎进贾东旭的心窝里。
周围,先是片刻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哄堂大笑。
这笑声。
彻底粉碎贾东旭最后一丝尊严。
厂部的动作快得惊人。
当天下午,还没到下班时间,第二份盖着红章的正式文件,就贴满全厂所有的布告栏。
文件第一条:经考核,贾东旭技术水平严重不符,即日起,由二级钳工降为一级工!其在岗期间浪费的所有材料,折合人民币二百一十七块五毛,由其本人分期赔偿!
人群里有人当场就算起账:“二百多块!我的天,这得从工资里扣多少年?”
文件的第二条,更是让全厂震动。
“七级钳工易中海,身为技术骨干,失察舞弊,带徒不严,对此次重大生产事故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经厂委会研究决定,处以一百元罚款!并责令其病愈后,在全厂技术骨干大会上,做深刻的公开检讨!”
一百块!
整整一百块!
这相当于易中海一个月的工资!
罚款是割肉,那公开检讨,就是诛心!
…………
易家。
一大妈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走进里屋。
看着床上那个面色憔悴的男人,嘴唇哆嗦半天,才把厂里的决定,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说了一遍。
易中海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他的眼睛,却一点点失去焦距,变得空洞,灰败。
他一辈子的脸面,一辈子的威信,他那刚刚到手、足以傲视全院的七级工荣光。
在这一刻,被那份文件,撕得粉碎。
他几十年的经营,几十年的算计,他那个指望着贾东旭养老送终的“万全大计”。
彻彻底底,化成一场全院上下贻笑大方的泡影。
“噗——”
一口气没上来,易中海眼前一黑,刚撑起来的身子,又直挺挺地瘫回去。
他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屋顶那张破旧的蜘蛛网。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傍晚时分。
天边的火烧云刚褪去颜色,四合院里就炸了锅,比大年三十晚上放炮仗还热闹。
也不知道许大茂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搞来一份厂里处罚决定的抄件。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跟旧社会接了皇上圣旨的大太监似的,特地搬个小马扎,往中院一坐。
“哎,都听好了啊!”
他清了清那副公鸭嗓,扯着长音,摇头晃脑地开始宣读,脸上每一个褶子都写满了“小人得志”。
“经厂委会研究决定……贾东旭,技术水平严重不符,即日起,由二级钳工降为一级工!”
他故意一顿,吊足所有人的胃口,这才慢悠悠地念出最关键的一句。
“其在岗期间浪费的所有材料,折合人民币,二百一十七块五毛,由其本人分期赔偿!”
“嘶——”
院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二百多块!我滴个亲娘嘞!这得是贾东旭不吃不喝多少年的工资?”
“这下贾家可算塌了天了!”
许大茂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把纸往上抬了抬,继续念:“还有更精彩的呢!”
“七级钳工易中海,身为技术骨干,失察舞弊,带徒不严……处以一百元罚款!并责令其病愈后,在全厂技术骨干大会上,做深刻的公开检讨!”
“轰”的一声,人群彻底沸腾了。
罚款一百块!
公开检讨!
这哪是罚款,这分明是当着全厂人的面,把一大爷那张老脸按在地上来回摩擦!
三大爷阎埠贵揣着手,躲在人群后面,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
镜片后面,一双眼睛里全是飞速转动的算盘珠子。
一百块!
乖乖,够他老阎家勒紧裤腰带过大半年了!
这还不算贾家那二百多块的巨债。
易中海这回,算是栽到泥坑里,连根都烂了。
许大茂念完,心满意足地把纸折好,宝贝似的揣进兜里。
站起身,拍着胸脯,声音传遍整个院子。
“各位街坊邻居!咱们轧钢厂这是拨乱反正,清除害群之马!”
这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精准钉进贾家和易家的窗户里。
…………
贾家。
屋里没点灯,昏暗得如同坟墓。
当“二百一十七块五毛”这个数字,从院里飘进来时,贾张氏连哼都没哼一声,两眼一翻,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就往后倒去。
秦淮茹麻木地伸手掐住她的人中,鼻尖闻到的,是婆婆头发上那股熟悉的油腻味儿。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是装的。
可那笔能把人骨头都压碎的债,却是真的。
贾东旭,像个被抽空所有零件的木偶,直挺挺地坐在床沿上。
不哭,不闹,不说话。
他的眼睛盯着地上的一道裂缝,仿佛那里藏着他全部的世界。
他的世界,在那道裂缝里,塌了。
…………
何家。
饭桌上,油汪汪的红烧肉,配上刚出锅的白米饭,香气四溢。
何雨水嘴里塞得满满的,还在眉飞色舞地直播着今天厂里的大新闻,说得比许大茂还热闹。
“哥,你是没瞅见贾东旭那死出儿!脸白的跟刷了层白灰似的!还有许大茂,那小人得志的样儿,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真解气!”
秦凤没言语,只是默默听着。
何雨柱吃着饭,听着妹妹叽叽喳喳,脸上没什么波澜。
等何雨水说完,他才夹起那块红烧肉,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那滋味,是踏踏实实干活挣来的,吃着心里舒坦。
咽下最后一口饭,他端起搪瓷缸子,喝口茶水润了润嗓子,这才淡淡开了口。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何雨柱放下茶缸,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
“靠歪门邪道爬上去的东西,根就不稳,风稍微大点,就得倒。这摔下来的时候,可不就比别人更惨,砸出的动静,也比别人更响么。”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说一件吃饭喝水般再平常不过的道理。
院里那些人争得你死我活,抢得头破血流的玩意儿,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早就看透结局的闹剧。
他瞥了一眼窗外还在喧闹的中院,心里琢磨着。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