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橘色的光,像一颗被遗忘在黑暗天鹅绒上的琥珀。
它不刺眼,很温和,带着一种能让旅人卸下所有防备的暖意。
渊之心平台,这张无声滑行的床,停了下来。
星眠者看着那家小酒馆,胡子抖得像风中的蛛丝。
“这里……”他喃喃自语,“我好像来过。”
伊莉雅湛蓝的眼眸中,数据流高速比对,却只得到一片混沌。
“报告,爸爸。目标建筑与数据库中‘异常酒馆’模型重合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但其空间坐标,与上次出现的地点,不存在任何逻辑关联。”
顾凡坐起身,毯子滑落。
他看着那家酒馆,眉头微微皱起。
他记得这个地方。
那个酒保,骗了他的床位费。
他不喜欢被骗。
“我们……还过去吗?”星眠者小心翼翼地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心理阴影。
上次来这里,他差点被定义成不存在的梦。
顾凡没有回答。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然后,朝着那点光走去。
床,自然也跟着主人移动。
酒馆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深色的木头,星尘凝结的霜,还有一个打着哈欠的月亮图案的木牌。
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们来到门前。
木门静静地闭着。
顾凡伸出手,准备推门。
他的手,停在半空。
门上,再次浮现出一行淡淡的光字。
【本店只招待两种客人】
【无处可去的人】
【与】
【无路可走的人】
星眠者愣住了。
“规矩……换了?”
伊莉雅的逻辑核心迅速分析。
“准入协议已更新。我们同时符合两条。”
顾凡看着那两行字,想了想自己现在的处境。
好像,说得没错。
他推开了木门。
门内,依旧是那个温暖的世界。
长长的吧台,散落的木桌,燃烧着火焰的壁炉。
空气中,还是那股陈年木头混合着醇酒的味道。
很安静。
只是,店里的人,都换了。
吧台后,不再是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酒保。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色布衣,正低着头,用一柄小小的刻刀,在一块木头上专注地雕刻着什么。
店里,也只有一桌客人。
就在左边的角落,那个曾经坐着星河骑士的位置。
一个金色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他的光芒暗淡,忽明忽灭,像一盏快要耗尽灯油的提灯。他的身体,那由纯粹秩序构成的形态,布满了大块大块无法修复的,如同墨迹般漆黑的斑块。
那是……
“看守者?”星眠者失声叫了出来。
那个金色的身影猛地一震,缓缓抬起头。
当他看到顾凡一行人的瞬间,他那本就暗淡的光芒,因为极致的恐惧,差点当场熄灭。
他想逃,身体却像被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他就是那位被同伴牺牲自己,才得以逃回第一序列的,最后一位看守者。
他怎么会在这里?
顾凡没有理会那个吓破了胆的“秩序”。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了吧台后的那个老人身上。
他走到吧台前,拉开一张高脚凳,坐下。
他对那个头也没抬的老人说。
“一杯‘万籁俱寂’。”
老人雕刻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很干净的脸。他的眼睛很浑浊,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却又仿佛能看透一切。
“抱歉,客人。”
他的声音很苍老,也很温和。
“上一任酒保,离职的时候,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实验品都带走了。”
“我们这里,现在不卖那种酒。”
星眠者和伊莉雅都愣住了。
上一任?
离职?
“那你们卖什么?”顾凡问。
“只卖一种。”老人说着,放下了手中的刻刀和木雕。
他从吧台下,拿出一个粗糙的陶土瓶,和一个同样材质的陶土杯。
他给顾凡倒了半杯,推了过去。
那酒液,是浑浊的乳白色,像未经提纯的米酒。
“这杯,叫‘归途’。”
顾凡看着那杯酒。
他没有从里面感觉到任何东西。
没有安静,没有概念,什么都没有。
它就像一杯,最普通的,农家自酿的劣质酒。
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辛辣,粗粝。
酒液划过喉咙,像吞下了一把沙子。
但下一秒,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腾起来,流遍四肢百骸。
那不是力量,不是能量。
只是一种……踏实的感觉。
像一个在外漂泊了很久的人,终于回到了家,喝到了一口热汤。
很舒服。
“好喝。”顾凡放下杯子,评价道。
老人笑了,脸上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
“喜欢就好。”
他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慢悠悠地擦拭吧台。
“不过,客人。”
老人一边擦,一边用闲聊般的语气说。
“您是回头客。”
“按照店里的规矩,回头客消费前,得先把上次欠的账结一下。”
顾凡看着他。
“我欠了什么?”
“您上次来,打碎了一个杯子。”老人说得不紧不慢。
星眠者在后面小声嘀咕:“不对啊,上次明明是那个很吵的家伙打碎的……”
老人仿佛没听见。
他继续说:“还弄坏了一间客房。”
顾凡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起了那个“寂灭前厅”。
“那不是客房。”他说,“那是陷阱。”
“对我们来说,是一样的。”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顾凡,“您弄坏了它,导致里面的东西,跑了出来。”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指了指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看守者。
“就像他。”
“他上次来,也喝了酒,但付不起酒钱。”
“所以,他现在得留在这里打工,直到还清为止。”
那个看守者把头埋得更低了,身体的光芒闪烁得更厉害。
顾凡明白了。
这是一家黑店。
而且,比上一家,更黑。
“你想怎么样?”顾凡问。
“很简单。”老人放下抹布,将他刚刚雕刻的那个小木雕,推到顾凡面前。
那是一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人像。
面容暴虐,愤怒,像一头被囚禁了无数纪元的野兽。
顾凡认得这个气息。
就是他在“寂灭前厅”里,感知到的那个被囚禁的意识。
“‘它’,是‘寂灭前厅’的第一个客人,也是唯一的囚犯。”
老人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前厅被您弄出裂缝后,它的意识碎片,逃了一缕出去。”
“您得负责,把它找回来。”
顾凡看着那个木雕,没有说话。
找东西。
意味着,要走动,要花力气。
很麻烦。
“不找。”他干脆地回答。
老人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的表情。
他只是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
他拿起那个陶土酒瓶,又给顾凡倒了半杯。
“那就请您再喝一杯。”
“这一杯,是免费的。”
顾凡看着那杯酒,又看了看老人。
“这杯,叫什么?”
老人笑了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卖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