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的第一块,是老家后山那片采石场遗弃的青石废料。
十岁那年的暑假,当别的女孩在跳皮筋时,我蹲在碎石堆里,用捡来的铁钉和父亲淘汰的榔头,试图凿开一块比我拳头略大的石头。我不知道自己想凿出什么,只是迷恋那种触感——坚硬、冰冷、沉默,带着山体最原始的气味。
火星四溅。虎口被反震得发麻。石屑崩进眼睛里,疼出眼泪。但我没有停。一下,又一下。那种纯粹的、对抗性的触感,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我不是在破坏,而是在与这块顽石进行一场沉默的对话,逼问它内部隐藏的形状。
母亲找到我时,看着我被石屑染灰的头发和划伤的手指,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递过来一副她干活用的旧手套。要凿,就好好凿。她说,没有责备,也没有鼓励,只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她是个石匠的女儿,或许早就料到,山风与石头的气息,终会浸染她的后代。
那块青石,最终被我凿成了一个粗糙的、不规则的球体。它一点也不圆润,布满凿痕,丑得坦荡。我却视若珍宝,将它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在上面,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便呈现出丰富的光影。我忽然意识到,我凿出的不是形状,而是光的路径。
高中时,当同学们埋首题海,我将所有的课余时间都耗在学校那间废弃的美术教室里。那里堆满了石膏像和灰尘,以及一些被前人遗弃的、半成品的雕塑。我的升级了,从铁钉和榔头,换成了简陋的雕塑刀和一套旧的牙科工具——后者是我从收废品的老伯那里淘来的,异常精细,适合处理细节。
我的也变得多样。我不再只钟情于石头。我偷用过建筑工地的水泥,混合沙土,塑出充满孔洞的、脆弱的形态;我收集河边的淤泥,塑成后等待它干涸、开裂,记录下水分流失的痕迹;我甚至尝试熔化捡来的蜡笔,用那些鲜艳粘稠的液体,浇筑出扭曲的、色彩斑斓的块面。
我的房间,成了一个小型的、混乱的材料实验室。母亲从不干涉,只是偶尔在我对着干裂的泥塑发呆时,默默放下一杯水。父亲则长久地沉默着,像另一块顽石。直到填报高考志愿那天,我将写着雕塑系的表格推到他面前。
他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已经凝固。然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重得像山岩。学这个,以后吃什么?
不知道。我回答。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无法想象自己的手,不去触摸那些冰冷的、坚硬的,或柔软易碎的材料。无法想象不去经历那种将无形意念,通过对抗与驯服,固定为有形存在的痛苦与狂喜。
……那就去吧。他最终说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别后悔就行。
他没有祝福,也没有阻拦。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的宽容。那晚,我听到他在院子里,沉默地劈了一夜的柴。斧头落在木桩上的声音,稳定、沉重,如同另一种形式的雕刻。
我带着那套旧的牙科工具和几块收集来的怪石,离开了家,离开了那座被群山环抱的小镇。火车轰鸣着驶向陌生的城市,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我摩挲着口袋里一块温凉的青石,那是我从第一块上敲下来的碎片。
我知道,在前方等待我的,不会是坦途。我和我的雕刻刀,注定要面对更多、更坚硬的,包括生活本身。但那种从十岁起就深植于心的渴望,如同被封在岩石内部的火山,正奔涌着,寻找着每一个可以冲破的缝隙。
雕刻,于我而言,从来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须诉诸于力的、沉默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