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工坊里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激光雕刻机工作时产生的、略带焦糊的独特气味。这是一个充满未完成感的空间,四处散落着模型半成品、揉成一团的草图和各色工具。下午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边缘清晰的光斑。
凌鸢独占了一个靠窗的工作台。台上铺满了她昨夜和今晨奋战的结果——数十张探索“边界”概念的草图。与昨日在五味轩时的滞涩不同,此刻的线条明显流畅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实验性的狂放。她不再执着于用明确的线条去分割画面,转而尝试运用色彩的渐变、材质的拼贴、乃至正负形的交错,来暗示那种“交互、渗透、抵抗与容纳的平衡点”。沈清冰那句关于“液体的边界是张力决定的”点拨,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她思维的某个阀门。
她正用美工刀小心地切割一块半透明的硫酸纸,试图将它叠加在另一张印有模糊水渍纹理的卡纸上,观察两者重叠后产生的微妙视觉效果。专注使得她的呼吸都放轻了,只有刀片划过纸张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嘶嘶”声。
工坊的门被轻轻推开,秦飒走了进来。她依旧是那副略显疏离的模样,深色的工装裤上沾着些许未拍干净的石膏粉,手里拿着一个用厚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看样子是刚完成或待修改的雕塑部件。她的目光习惯性地在工坊内扫视一圈,掠过那些喧闹的创作现场,最后落在相对安静的凌鸢所在的角落,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任何打招呼的意思,径直走向另一个堆满泥塑工具和金属框架的工作区域。
凌鸢并未注意到秦飒的到来,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当秦飒经过她工作台附近时,包裹布的一角无意中擦过桌沿,带动了桌上一小叠废弃的草图纸。最上面那张飘落下来,恰好落在秦飒的脚边。
秦飒的脚步顿住。她低头,目光落在那张草图上。纸上用快速而有力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扭曲的、试图突破某种无形框架的人形轮廓,线条本身充满了挣扎与力量感。这并非凌鸢目前主攻的“边界”系列,更像是她前期构思时随手抛弃的习作,但其中蕴含的原始张力,让秦飒多停留了两秒。
凌鸢这才察觉到动静,抬起头,看到秦飒和地上的草图,微微一愣。
秦飒弯腰,用没拿东西的那只手捡起了那张纸。她的动作算不上轻柔,但也没有随意对待。她将草图递还给凌鸢,视线在凌鸢工作台上那些正在进行拼贴实验的新稿子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似乎看出了与之前不同的探索方向。
“构图,”秦飒开口,声音不高,带着雕塑者常有的、对空间和体量的直觉性评判,“重心可以再打破一点。”
这话没头没尾,甚至不确定是针对地上捡起的那张旧稿,还是对凌鸢眼下新作的模糊评价。说完,她也不等凌鸢回应,便拿着她的包裹,走向了自己的工作区域,留下一个利落的背影。
凌鸢接过那张被递回来的废稿,看着秦飒走开,心里有些莫名,但那句“重心可以再打破一点”却像颗小石子,投入了她正在激烈翻涌的思绪湖面,漾开了一圈新的涟漪。她低头看向自己正在拼贴的组合,下意识地移动了一下那块硫酸纸的位置,让它与底下的卡纸错开一个更刁钻的角度。一种新的、不稳定的平衡感悄然诞生。
她不知道的是,在秦飒走向自己工作区域的路上,目光也曾极其短暂地掠过工坊另一侧,那里,石研正和几个摄影专业的同学一起,围着一台大型的胶片扫描仪讨论着什么。石研的侧影在仪器冷白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她正低头调整着扫描参数,神情是惯有的沉静。秦飒的目光并未停留,如同掠过一件静物。
石研似乎感应到什么,抬起头,视线穿过工坊内零星的人群,恰好捕捉到秦飒走向深处工作台的背影。她看到秦飒随手将那个用布包裹的长条物件靠放在墙边,动作间带着一种对自身领域极其熟悉的掌控感。石研的手指在扫描仪的按钮上停顿了一秒,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了之前的操作,只是脑海里,食堂里那片沉默的、共享的空间,和此刻工坊里这个遥远而专注的背影,产生了一次无声的叠印。
设计工坊里的时间仿佛有自己的流速,时而因极度的专注而凝滞,时而又因灵感的迸发而飞速流逝。凌鸢完全投入了她的拼贴实验,各种材质的纸张、布料碎片、甚至一些透明的塑料薄片,都被她拿来尝试组合。她开始理解沈清冰所说的“边界不是线”的含义,那更像是一种场域,一种关系。她尝试用粗糙的麻布与光滑的丝绸并置,用撕裂的毛边与精准的切割对比,试图在视觉上营造出那种相互抵抗又彼此容纳的张力。
期间,沈清冰来过一次,给她送落在宿舍的移动硬盘。她只是安静地走到凌鸢的工作台旁,将硬盘放下,目光在凌鸢那些充满实验性的新作上停留了片刻,没有给出任何评价,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便悄然离开。这种无声的认可,比任何夸赞都让凌鸢感到安心。
另一边,秦飒已经打开了她的包裹,那是一个尚未完全打磨完毕的木雕局部,形态抽象,但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她戴上防尘口罩,拿起刻刀和木锉,开始工作。刻刀刮削木头的沙沙声,与她周身沉静的气息融为一体,仿佛她本人也成了这工坊里一件正在缓慢成型的作品。
石研和同学们的讨论似乎告一段落,扫描仪开始规律地运行,发出低沉的嗡鸣。她收拾好自己的器材,准备离开。在经过凌鸢工作台附近时,她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被凌鸢台上那些材质碰撞强烈的拼贴小样所吸引。那些作品充满了探索的意味,与石研在摄影中追求的、通过光影和构图来定义的“边界”既有相通之处,又截然不同。
凌鸢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露出一个带着疲惫却兴奋的笑容。
“在试一些新东西。”凌鸢解释道,语气有些不确定,又带着分享的欲望。
石研点了点头,她不太擅长言辞,只是伸手指了指其中一张运用了多次曝光和透明叠加效果的小样,轻声说:“这个,层次感很好。”
很简短的评价,却让凌鸢眼睛亮了一下。“你也觉得?我在想怎么把它应用到更大的画面上……”
两人就着拼贴的层次和视觉边界的问题,简短地交流了几句。石研的话语不多,但每每都能切中要害,从摄影的视角提供一些不同的看法。这对凌鸢来说,是意外的收获。
当石研最终离开设计工坊时,夕阳已经开始西沉,将工坊染上一层暖橙色的光晕。她走出大楼,傍晚微凉的风拂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工坊三楼那排高大的窗户,其中一扇后面,是秦飒那个堆满材料和工具的工作区域。窗户里透出稳定的灯光,显示主人仍在里面与她的木头和刻刀较劲。
石研收回目光,独自向兰蕙斋走去。她的脑海里,不再是复杂的构图参数,也不是凌鸢那些有趣的拼贴实验,而是工坊里那盏孤灯,以及灯光下那个专注于塑造形体的、疏离而坚定的背影。这种关注是极其私密的,如同她胶片盒里那些尚未显影的底片,所有的潜像都沉默地潜伏在黑暗之中,等待某个特定的时机,在显影液中缓缓浮现。而此刻,它们只是存在,作为一种不为人知的、缓慢积累的视觉记忆,沉淀在清墨大学这个平凡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