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在长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胡璃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古代石刻文献综录》,书页间夹着好几张颜色不一的便签。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笔尖在笔记本上空悬停良久,却迟迟没有落下。
坐在她对面的乔雀抬起眼,将她的困扰尽收眼底。她没有立刻出声,只是安静地合上自己正在校勘的拓片图录,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才轻声问:“卡在哪儿了?”
胡璃闻声抬头,像是找到了救星,将书轻轻推过去一些,指着一段文字:“这里,关于这块北朝造像记的断句和释义,几家说法差得有点远。尤其是这个关键字,释作‘初’还是‘祚’,上下文的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
乔雀倾身过去,目光扫过那几行竖排的繁体字,指尖在字里行间缓缓移动。她沉吟片刻,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从自己的书堆里抽出一本纸张泛黄的期刊论文集,翻到某一页,推到胡璃面前:“看看这篇。这位先生专门讨论过北朝碑刻里字形相近字的混用现象,里面恰好提到了这个例子。他认为,在此处语境下,释为‘初’更符合当时当地的用语习惯,但也列出了支持‘祚’说的论据。”
胡璃如获至宝,立刻埋首细读起来。一时间,桌上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阳光移动,将两人专注的侧影勾勒得愈发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胡璃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我明白了……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要回到石刻本身的语境和时代风气里去理解。之前的纠结,是把自己困在字面里了。”
乔雀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眼神里带着欣赏:“能意识到这一点,就是进步了。金石之学,很多时候就是在这些微末之处见功夫。”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我那里还有几张这家博物馆新公布的拓片电子版,上面有几处类似的字例,晚些发给你对照看看?”
“太好了!”胡璃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总是麻烦学姐你。”
“谈不上麻烦。”乔雀摇摇头,重新拿起自己的拓片图录,语气平淡却真诚,“互相印证,才能看得更清楚。我也常有想不通,需要和你讨论的时候。”
这话并非客套。在多次的“茶馆问难”和“图书馆共读”中,乔雀早已发现,胡璃在文本细读和文学想象上常有独到之处,能为她过于依赖实证的思维提供新的视角。这种基于专业共鸣的交流,像细密的针脚,将两人之间的关系编织得愈发牢固而自然。
与此同时,设计学院的工坊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凌鸢和沈清冰正站在一个半人高的木质结构模型前。模型由无数个细小的木制单元拼接而成,单元与单元之间并非紧密贴合,而是刻意保留着些许缝隙,形成一种既分离又联结的奇妙视觉效果。光线从缝隙中穿过,在地面投下交错的光斑。
“看这里,”凌鸢指着模型内部几个关键的连接点,“我们把‘边界组织’的理念用在这里,这些缝隙不再是需要掩饰的缺陷,而是成了引导视线、划分功能区域的主动要素。”
沈清冰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精心计算过的缝隙边缘,感受着木料的温润与结构的精密。“嗯。之前我们总想着如何让不同材质‘无缝衔接’,现在反而主动利用‘间隙’本身。边界成了最活跃的地带。”
她们的这个新方案,源于一次失败的尝试。在试图将冷硬的金属与温软的织物完美融合时,无论采用何种工艺,接缝处总显得突兀。沮丧之余,两人几乎同时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失败”的接缝——为什么一定要消除它?为什么不能让它成为主角?
于是,“边界组织”的理念应运而生。她们开始研究如何设计边界,让边界本身具有功能、承载信息、甚至表达情感。眼前的模型就是一次空间尺度上的实践。
“导师说,这个思路很有启发性,建议我们继续深化,可以考虑加入动态元素或者光影变化。”凌鸢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沈清冰点点头,目光依旧流连在模型复杂的内部结构上:“嗯。下一步,可以尝试将边界设计成可调节的,或许能回应不同的使用需求或环境变化。”
她们沉浸在共同构建的设计语言中,不需要过多言语,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理解对方对空间、结构、边界的思考。这种在专业上高度协同、彼此激发的状态,让她们的关系超越了普通的室友,更像是航行在未知设计海域的同舟共济者。
而在美术学院那片总是弥漫着泥土、石膏和松节油混合气味的区域,石研正待在暗房猩红色的灯光下。
她面前的水槽里,几张刚显影完成的相纸正浸泡在定影液中。这些照片的内容并非完整的雕塑,甚至不是雕塑的某个局部。一张是秦飒工作台边缘堆积的、沾染了不同颜色黏土的刮刀;另一张是地上散落的、已被踩得模糊的石膏粉末痕迹;还有一张,是她将一块废弃的雕塑边角料直接放在感光相纸上曝光后得到的、带着物质本身轮廓和质感的“影象”。
这些影像模糊、残缺,甚至有些抽象,但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种关于“过程”与“痕迹”的叙事。石研将它们称为“痕迹拼贴”系列。
秦飒偶尔会走进来看看。她话依旧不多,有时会指着某张照片说一句“这里的对比,弱了”,或者“这片虚影,有意思”。她的评价简短、直接,总是切中肯綮,仿佛能穿透摄影的媒介,直接触摸到石研试图捕捉的那种关于“创造”与“消逝”的本质。
石研渐渐明白,秦飒并非不关注她的“观察”,而是以一种更本质的方式在回应——用她雕塑家的眼睛,审视着这些由她创作过程所衍生出的“余料”与“痕迹”,是如何在另一个媒介中被转译和重构的。这是一种跨越了媒介界限的、沉默的对话。